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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随行的王团长此时终于彻底暴露出反共面目,极力煽动包天剑到重庆去。不论顾秋水对共产党有什么意见,但他认为包天剑这样干非常不妥,为此找包天剑长谈了一次。顾秋水说:“第一,何柱国煽惑这件事是为了向蒋介石邀功清赏,好像是他把你从共产党那里拉回来的。西安事变时候他就背叛少帅投靠了蒋介石,现在又用你来请功。第二,蒋介石最不讲信用,何应钦的担保更靠不住。第三,你去重庆即便没危险可也没前途,现在你是一个本钱也不趁的人了,蒋介石怎么能重用你?所以我的意见是:一、我们还是去延安,周恩来满口答应我们建立一支新式的、革命的东北军,不能说话不算,一些细节也不难解决。如有困难解决不了也不要提什么分外要求,可以提出送你到苏联学习两三年,理由是政治思想水平太低,先学习学习本事,提高提高政治水平和思想觉悟,干革命的日子还长着呢。二、如果还不行,那时再走。统一战线政策允许来去自由,他们不会太难为你。来去要光明正大,这样中途不辞而别实在对不起周恩来先生,也对不起东北救亡总会的一些老朋友,大家对我们的帮助很大,期望也很高。反正无论如何不能去重庆,不要对蒋介石抱什么幻想。最后实在没办法,可以到香港或到欧洲游历,这一点你在经济上也不难办到。”

  包天剑听后没说什么。顾秋水想,他本是一个不善辞令也是一个没主见的人,容他想想再说吧。其实包天剑去重庆的决心已下。

  他把从边区带出的那点人马枪支留给了何柱国,心想何柱国到底还是东北军骑兵军军长,还抗日。哪里知道何柱国很快就完蛋,包天剑留下的枪支想卖也卖不出去,最后落到谁的手里也就无从得知了。交出那些人和武器后,在东北军里混了多年、武器从未离身的包天剑,至此成了名副其实的光杆司令。轰轰烈烈奔赴延安的一行人,此时也就剩下了包天剑和顾秋水。顾秋水最后还让各人将自己的枪支擦亮,当人们将擦过的枪支放到枪架上后,一排排枪就像参加葬礼那样庄重。

  他独自在那些武器面前站了很久,这哪里是枪,分明是长歌当哭的男儿咽、他忍不住从枪架上取下一支自动步枪,抚摩着乌亮的枪身说道:“这种自动步枪,全国都没有啊!”

  而后他就是退出戎马生涯,也还会在梦中听到这些枪支的哭泣。醒来之后,看看睡在身边一茬又一茬的女人,深感连一个可以说说枪支是女口何哭泣的人也没有,只能对着黑暗悄声自语:“你知道枪支如何哭泣吗?你又知道什么是真正的男儿汉吗?”而在没有女人共枕的时候,他可能会情不自禁地号啕:“我的儿子,我的儿子啊——”

  他原本期望过一个儿子,像这些自动步枪一样禁得起风雨,禁得起拳打脚踢,与他同舟共济,使他如虎添翼的儿子,可是叶莲子偏偏给他生了一个女儿。

  顾秋水错了,他无从了解,也不愿了解,吴为虽然身为女儿,可她的一生就像这些自动步枪一样,不但禁得起风雨,更禁得起比拳打脚踢还残酷的日子。

  包天剑带着顾秋水,乘何柱国的汽车,与何柱国一起从神木到了西安。

  到西安后,共产党没找他们,国民党没找他们,胡宗南也没找他们,不论哪一方政治势力都把他们忘了。

  留在神木的人很快四分五裂,王团长并没有跟随何柱国,而是投奔了南京伪政权的鲍文岳。鲍文岳给他在山东章丘县弄了一个县长的位置,当了一两年县长,弄了几个钱回到北平,花十条金子买了一所四合院。一九四九年解放后企图偷越国境,被解放军抓获后又释放,在北京一个电子管厂当了工人。工人成分不但使这个反共老手免除了各种政治灾难,“文化大革命”时期甚至成了专政知识分子的工人宣传队队员。

  有一个下场很惨,到地方土匪武装那里胡吹,说自己在南京有关系,能弄来多少多少武器,结果被土匪活埋。

  还有个营长,岳父大人是阎锡山的高级顾问,通过岳父在阎锡山那里弄了个小官,抽上了大烟,再也不讲抗日,也不再讲反共。

  何柱国到西安后先期飞往重庆,不久包天剑接到何应钦电报,也就与顾秋水搭机飞往重庆。

  到重庆后与东北军的一些旧人重逢,包天剑又支上了麻将桌。

  何应钦将包天剑到达重庆的消息报告了蒋介石,蒋介石不计前嫌召见了包天剑,按规定只谈五分钟,实际上却不止五分钟。召见回来,他对顾秋水说:“就是蒋介石一个人在说。”却没有告诉顾秋水蒋介石都说了些什么。

  顾秋水想,可能挨了骂。

  蒋介石果然把包天剑说了一顿:“共产党是很会骗人的……我在苏联的时候比你还相信共产党,比你接受共产理论还早。你是上当受骗了……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我原谅你……”

  包天剑这才算是过了关。

  过了一个多月,蒋介石又请包天剑出席了一次宴会。经人疏通,蒋介石最后给了包天剑一个军委少将高参的闲职。包天剑原是中将,这下等于降了一级,使他大为丧气。

  顾秋水劝解道:“你不想想,你这样倒来倒去,搁在谁那儿谁不杀你?说来说去蒋介石还算大度,没有杀你就是好的了,还计较什么升降?也许他有意留个后路,老太爷不是还在天津日伪区?

  说不定将来就有什么用处。”不久包天剑听说特务头子戴笠要找他,吓得失魂落魄。借此机会,顾秋水又向他进言:“重庆是待不下去了,不会有好结果的。还是设法去香港吧,要走赶快走,晚了恐怕就走不成了。”

  包天剑马上弄来两张飞机票,和顾秋水一起飞到了香港。

  蒋介石后来也没过问这位军委少将高参哪里去了,显然根本没有把他当回事。

  在顾秋水和胡秉宸那次会面中,胡秉宸却这样解释戴笠的事:“戴笠找包天剑是为了拉拢他,分化东北军。”

  顾秋水也好,包天剑也好,他们的延安之行本无悬念。但是他们自己给自己制作了一个悬念,自己给自己设置了一个误解,不管结局怎样,都应该由他们自己负责。

  第四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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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们谁也没有料到,一九三七年八月底,平绥、平汉、津浦铁路就被日本人占领,南北交通很快就断了。

  叶莲子这才尝到了什么叫做出其不意,对埋伏在今天和明天进出口的不测,严重估计不足。也就难怪吴为在进入梦境前,总会怀着某种期待,对“明天”探头探脑地窥测,从未设想过伴随明天而来的也许是当头一棒。家风如此。

  她对交通的理解也很具体,所以有个疑问老也不能释怀。那条铁做的路,上面还能跑那铿锵作响、威风凛凛、说轧死人就轧死人的火车,怎么说断就断了?

  现在顾秋水是欲归不得,她是欲往不能了。这条不能“交通”的路,轻而易举就把她和顾秋水天南地北地隔在了两处。顾秋水一去音信全无。善于理解的叶莲子对自己说,“那边”不好寄信过来。可是那点左藏右掖的钱,却不善于理解地越来越少。如果说骤然离开顾秋水时她更多的困难来自精神,那么现在她就非常物质地感到人海茫茫,四不着边,没抓没挠。夜晚那张床更像一叶孤舟,即便紧贴着墙也是靠不了岸的。不要说亲戚朋友,连那些不肯善待她的人也没了,和现在一比,乡下的日子可不就是小风小雨?她检讨起来,不见世面是不可能知道自己有多么不知足的。

  墙根的蟋蟀开始叫了,出其不意、舒缓有致地,一张一弛、拉弦似的,然后是突然的沉默,暗藏着小小的较量。什么地方不好待?偏偏喜欢墙根这种地方!毕竟还有蟋蟀在呜叫,特别在夜间,就连不常想到春华秋实、风花雪月的人,也不得不因这一张一弛拉弦似的呜叫浮想联翩。而一天天的时间,也就在它们的紧拉慢提中过去了。

  老槐树上的树叶子也渐渐掉光,只剩下插在树杈上的鸟窝。白天鸟儿们飞出飞进,倒也热闹;等到夜深下来,鸟窝里也就没了动静。可总有一只鸟儿蹲在窝外,似睡非睡,一旦有个风吹草动,就拍着翅膀起来巡视一番,那是雄鸟,守护着窝里的雌鸟和它的鸟孩子呢。是啊,有个男人守着,家里人睡觉都安生。

  转眼到了冬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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