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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六


  “怎么了?”

  叶志清赶紧搀着她的腰。

  “胃不舒服,咱们还是进屋去吧。”叶志清把她扶进屋,搀上炕,她便娇娇滴滴伸出一双大脚。叶志清二把抓住一只,她尖声地颤笑起来,“哎哟,痒死啦……”眼前的女人丑是丑的,但叶志清很满足。秀春她妈从来就不这样笑,连笑也很少。

  他的手不同得顺着脚往上挪,又伸进了裤腿,再往上就游走不动了。他把手退了出来,从裤腰上往下摸。“大白天的……”女人说。

  他不理,没听见似的,闭着眼睛喘粗气。

  10

  秀春的眼睛到底“毒”还是不“毒”,如果到此尚存疑问,那么从另一件事也许可以了悟。

  两年之后,村里伤寒大流行。乡下人,又穷,哪里懂得找大夫吃药?即便有钱找大夫,伤寒在那个时代也是难以治愈的病症。

  人们一个接一个地死了,早上还在抬人的人,下午就让人给抬走了。有点钱的人家,请来跳大神的。可是跳大神的昨天还在给别人驱瘟,今天就横倒了。

  继母马上回了娘家,她当然不会带上秀春,连秀春自己的外祖母,也没说接秀春去躲一躲,怎能那样要求一个继母?

  继母从来没有打过、骂过秀春。秀春饿也好、冷也好、挨打也好,都是她自己叔叔婶子叶家人干的,和她有什么关系?

  这样一个继母,应该说是很好的继母了。

  秀春势必染上伤寒。一个先是喝着高梁米醭子,然后又是喝着稀汤往大里长的孩子,不染上伤。寒才叫怪。

  开始,奶奶每天还用小勺喂她点凉开水,——所幸还有凉开水。

  奶奶一边给她喂凉开水,一面对她,也是对自己说:“别怪奶奶不给你找大夫,奶奶哪儿有钱呢?撞吧,撞大运吧,秀春,全靠你自己了,撞吧……”

  奶奶心里也暗存侥幸,姐妹兄弟中惟独秀春活了下来,不是她的命大又是什么?或许命大的秀春也能闯过这一关。

  秀春躺在炕上,凉水喝了一碗又一碗。十几天过去,还是昏昏沉沉,高烧不退。

  到了最后一天,也像墨荷那样昏迷过去,奶奶怎么叫也叫不醒了。当然,也不可能指望奶奶叫她像她在墨荷昏迷时那样叫墨荷。

  叔叔摸了摸她的脉,说:“看样子她是熬不过去了。”

  奶奶摇摇头,叹着气说:“是啊,她命再大也闯不过去这一关了。我早就看出来,墨荷留。小孩子。也好,不如让这孩子找她妈去吧。”

  婶婶说:“到时候了,找件囫囵衣服给她换上吧。”然后也就把她忘了。

  她什么时候有过囫囵的衣服?奶奶把秀春的破棉裤、破棉袄翻出来,拆洗干净,给她准备装囊了。

  墨荷过世后。头一次有人绐秀春拆洗棉裤和棉袄。

  就在秀春昏迷的时候,空中有人对她说:“回来吧。”上哪儿?她没问就摇摇头,说:“不。”

  就好像不用问,她也知道“回来吧”是什么意思。

  那声音又说道:“这样的日子有什么意思?”

  什么日子?

  她忽然看见浮沉于九霄之下的自己,不过是一挂形销骨立、血气失尽的皮肉,踽踽独行在愁云惨雾之中。她从不知自己是如此的绝望惨淡,便为自己那一挂皮肉哭了起来。

  “这就让你痛哭流涕了?你还没有苦到头儿呢。下面这些话,你可要一字一句听仔细了:再往前走,更是水深火热、枪林弹雨、战乱流离、贫困失所、寄人篱下、惨遭遗弃……”

  当她还愣怔地想像着凡此种种的惨烈时,有人拉起她就往前走。所到之处,无不一片明亮。最后来到一条河边,河水似乎蒸腾着烫人的热气,但那人还是拉着她继续往河里走。

  这时,秀春听到了乐声。不是她在村里听惯的那些乐声,而是来自老赵家那话匣子的乐声。从她第一次听到那话匣子里的乐声起,就觉得那乐声填补了她无望的生活,好像一个渺茫的依托。

  相比之下,这些只具修辞意义、不具物质形态的警戒,可不就太费一个孩子的心思?

  不,她不能随着那人下到那条河里去。她得留在岸上,岸上还有一个她舍不下的依托,——虽然渺茫,虽然无名。

  于是她蹲在地上死挣活挣,再不肯向前走一步。

  那抓在她衣领上的手,还是用力拽着她向前。她听见咝啦一声,她的小袄就从头顶上褪了出去,那小袄随着抓在衣领上的手继续往前、往前,她却留在了岸上。

  对于她那固执于“生”的愿望,这本是一个难得的警告,也是一个幡悟的机会,她本该像她那些兄弟姐妹们一样就此去了,可她就是不肯回头,不肯觉悟。秀春失去了这个最后的机会。

  然后她转身往回跑,直到跌了一跤,醒了过来。这回真是醒来了。偶尔,她也会模模糊糊地想起这些事,总觉得那不过是病中的幻觉。人们说地果然命大,村里凡是染上伤寒的人都死了,只有她是惟一的例外。靠的什么,一碗又一碗的凉开水?

  不!秀春也以为自己果真命大,却不知从,此以后,她得、一步一步,将那一字一句都得听仔细的话,一字一句、一个不落地实现。从炕上起来后,秀春连路都不会走了。

  她那亮丽的头发,掉得一根也不剩,后来虽又长出一些,但已不能和过去相比。

  奶奶把她放到南墙根,“晒晒太阳,暖和暖和吧。”

  她就晒着太阳,晒得昏昏沉沉,睡了一觉又一觉。

  人说“不死掉层皮”,在太阳底下睡醒以后,她就敞开小棉袄揭自己身上的皮,一揭一大张,一揭一大张。旧皮又黑又皴,新皮干干净净,白白嫩嫩。她觉得那些旧皮,就是拽着她的衣服领子,要她跟着下河的人从她头顶褪去的小袄。

  奶奶还给她做了一碗酸菜白面疙瘩汤。除了在外祖父的丧宴上,那是她自出生以来也没吃过的美食。她甚至想,就为这碗面疙瘩汤,宁愿再出生人死地病一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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