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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一


  现在我已知道,死是这样地近……

  直到现在,我还不习惯一转身已经寻不见妈的身影,一回家已经不能先叫一声“妈”,一进家门已经没有妈颤巍巍地扶着门框在等我的生活。

  看到报纸上不管是谁的讣告,我仍情不自禁地先看故人的享年,比一比妈的享年孰多孰少;

  有一次在和平里商场看到一位年轻的母亲为女儿购买被褥,我偷偷地滞留在那女孩的一旁,希望重温一下我像她一样小的时候,妈带我上街时的情景。多年来妈已不能带着我上街给我买一个什么,就是她活着也不能了。我也不再带唐棣上街给她买一个什么。我不但长大、并已渐入老境,唐棣也已长大。每一个人都会渐渐地离开母亲的翅膀;

  看到一位和妈年龄相仿、 身体又很硬朗的老人, 总想走上前去,问人家一句“您老人家的高寿”?心里不知问谁地问道:为什么人家还活着而妈却不在了?

  听到有人叫“妈”,我仍然会驻足伫立,回味着我也能这样叫“妈”的时光,忍咽下成已然不能这样叫“妈”的悲凉;

  在商店里看见适合妈穿的衣服,还会情不自禁地张望很久,涌起给妈买一件的冲动;

  见到满大街出租的迷你“巴士”,就会埋怨地想,为什么这种车在妈去世后才泛滥起来,要是早就如此兴旺,妈就会享有很多的方便;

  每每见到唐棣出息或出落得不同凡响的模样,一刹那间还会想:我要告诉妈,妈一定高兴得不得了,但是这一刹那过去,便知道其实已无人可以和我分享这份满足;

  我常常真切地感到,她就在我身边走来走去,好像我一回头就能看见她趴在我电脑桌旁的窗户上,对着前门大街的霓虹灯火说道:“真好看呐。”可我一伸出手去,却触摸不到一个实在的她;

  我也觉得随时就会听见她低低地叫我一声“小洁”!可我旋即知道,小洁这个称呼跟着妈一起永远地从世界上消失了。谁还能再低低地叫一声我的小名呢?就是有人再叫我一声“小洁”,那也不是妈的呼唤了;

  谁还能来跟我一起念叨那五味俱全的往事……

  我终于明白:爱人是可以更换的,而母亲却是唯一的。

  人的一生其实是不断地失去他所爱的人的过程,而且是永远地失去。这是每个人必经的最大的伤痛。

  在这样的变故后,我已非我。新的我将是怎样,也很难预测。妈,您一定不知道,您又创造了我的另一个生命。

  我还有什么奢求吗?我等不及和妈来世的缘份,她不能解脱我想念妈的苦情。我只求妈多给我托些梦,让我在梦里再对她说一次,妈,请您原谅我!

  纵使我写尽所有的文字,我能写尽妈对我那报答不尽、也无法报答的爱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欠疚吗?

  我能写尽对她的思念吗?

  妈,既然您终将弃我而去,您又何必送我到这个世界上来走一遭,让我倍受与您别离的怆痛?妈,您过去老说:“我不能死,我死了你怎么办呢?”妈,现在,真的,我怎么办呢?

  写自一九九一年十一月一九九三年七月十四号于

  纽约脱稿一九九三年八月二十一日定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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