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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五


  我们乘电梯下楼的时候,电梯里人很多,我用双手护住妈,挡住那些拥挤的人说:“别挤、别挤,这里有个刚动完手术的老人。”

  电梯里的人见妈那么大年纪还接受手术,都感到惊奇,也许还有一点敬佩。羡慕妈在这样的高龄还有这样硬朗的身体;一个老头还向我打听妈的年纪,一听妈都八十了更是赞叹不已。

  我为有身体如此之好、生命力如此之强,能抗过如此大难的妈而自豪。好像她能顽强地活下去是我极大的光荣。

  下楼以后我在挂号厅给妈找了一个座位坐下,然后到后院去找病理室。病理室很不好找,拐来拐去才找到。病理室的大夫看了妈的切片也说,妈的瘤子是良性的。他给我开据了放疗需要的病理诊断,我们就回家了。

  下门诊大楼的台阶时,我怕妈摔着,便站在她面前,和她脸对脸地倒着下台阶。万一她一脚踩空,我还可以抱住她。

  这时我又忧心起来,我发现她的脚分不出高低了。她果然一脚踩空在我的脚上,并且一点感觉都没有的样子。但是她脚却很有劲,像她术后第一次下地踩在我脚上一样,很痛。要不是我挡着她,非从台阶上摔下来不可。我也立刻想到昨天她从农贸市场回家的时候,在家门口的台阶上磕绊的那一下。

  我烦闷地想,就在手术前妈的脚还能分出高低的啊。

  回家的路上,不知怎么说起她穿的运动衫裤,妈还略微诙谐地说:“美国老太太。”

  她在美国生活期间,见惯了美国人的日常穿着,多以舒服、方便为原则。我认为这个办法不错,特别在妈日渐老迈、手脚也不太灵便以后,运动裤上的松紧带,要比西裤上的皮带简便多了。另外她的脚趾因生拐骨摞在一起,一般的鞋穿起来挤得脚疼,穿宽松的运动鞋就好多了,所以后来就让妈改穿运动衫裤、运动鞋。

  车到和平里南口,快过护城河桥的时候,妈说:“到了。”

  我说:“嘿,妈真行,才走一遍就认出来了。”可不是嘛,走一遍就能从北京千篇一律的街道中认出某一条路口,不很容易。

  到家以后妈满意他说:“大夫挺负责任,检查的很认真。”说这话的时候,离妈去世还有三天半时间,而妈的脑子还不糊涂。

  妈满意我就满意了。

  这就是妈这辈子最后一次上医院了。

  这天晚上妈又发生了“谵妄”。自己下了地,蹲在地上小解后,又自己站起来回到床上睡去了。

  第二天小阿姨问她:“你能蹲下?”

  妈说:“你不扶我,我不蹲下还不尿在裤子上。尿在裤子上你阿姨还不说我。”她这样说的时候,好像不存在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的事实。但她似乎也分不清白天和夜晚、过去和现在的事了。

  我知道这件事后很高兴,当做可喜的事情对先生说,后来又对胡容说。因为她近二十年不能下蹲了。可是在梦中,她不但蹲下、还自己站了起来。这是否说明她白天的表现,并非是各部器官的功能丧失?

  我也更相信妈最后能站起来。可是我也更不能容忍妈自己不能站起来的表现了。

  妈对我把这件事说给先生很不高兴。说:“多不好意思。”

  后来又对胡容埋怨,“张洁干嘛要对老孙说这件事,多不好意思。”

  胡容说,“张洁是高兴啊。”

  十二月二十五号,星期五。

  上午又和妈多次练习坐下、起来那件事。妈没有任何进步。

  中午去参加了奥地利使馆的一个招待会。

  回家头很痛。睡了一个午觉。我估计星期二给妈洗澡的时候,暖气还没来,我怕她冻感冒,热水一直对着她冲,自己可能就冻感冒了。

  午睡起来后,我到客厅去看妈,她独自一人,无声无息地坐在客厅里。

  虽然知道现在再想什么也是白搭,但还是忍不住去想。在行将离开人世的前两天,她独自坐在那里想过什么?

  可在那时,我并不知道一切已然无用,想起上午毫无效果的练习,免不了做困兽斗。便用很激烈的办法试探她、激励她:“别练了、别练了,没用,只好等死吧。”

  妈生气他说:“我偏要练,偏要练。”

  她的回答和她的气愤又给了我一点希望,至少说明妈还有一个想活下去的愿望。下午,豆花饭庄的老板刘则智打电话给我,让我一定到她那里去一趟,她有要事相商。又说到台湾一位文化界的朋友想结识我。我那时心情已不甚好,再重要的事情与我和妈的困境又有何干,但想到台湾的朋友也许会为我的作品开拓另一份读者,便又很自私地去做那商业化的应酬。刘则智的业务由于某些环节不畅,突然进入低谷,感慨多多,所以很晚才回到家。

  到家就进客厅去看妈,可是妈已经睡着了。

  妈出院后,我以为就剩下渐渐康复的问题。所以没有更多的陪伴她,一直跑进跑出地为装修新房子而忙碌。她不能老住在先生家里,虽然在先生家里住下后,对于住哪儿妈再没有说过什么,可我知道妈一定特别想住进自己的家。

  从妈这个阶段和小阿姨的谈话中看出,妈的心情波动很大。

  她问过小阿姨:“他们说我能活到一百岁,你说能吗?”

  小阿姨说:“当然能,你身体那么好。”

  妈能承受那样大的手术,谁能说她身体不好呢?

  她为什么问这个?是她希望如此,还是她感觉到不对,想从别人那里找到与此相反的证明。

  她甚至提起我准备请美容师给她剪眼皮的事:“我女儿对我真好,我这么老了她还要给我剪一剪眼皮。”她还对小阿姨说:“唐棣结婚的时候我要去参加她的婚礼,我已经没病了。我也是该抱重孙子的人了,唐棣的同学都做妈妈了,她还没有结婚呢?”

  又说:“我们要是去参加唐棣的婚礼你也别走,就给我们看着猫。”

  “你阿姨说,等我们搬进新房子,要请给我手术的大夫聚一聚,还要我和大夫们一起拍照留念呢。”

  “等我好了,我带你去北海公园玩。”

  “等我好了,你阿姨说咱们五个人(包括先生和他的司机),到饭店里好好庆祝一下。”

  我想她说的“等我好了”可能是指她做完放疗吧。

  从这些谈话可以看出,妈对生活是充满希望的呀。

  可也正是这个时期,妈越来越不想锻炼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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