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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八


  我没吭气,只对妈得意的笑笑。

  妈,那叫打开局面吗?那只是当下三烂、装孙子,并以此来讨取人家的欢心。

  就在我为签不签字手术而忧心如焚的情况下,也得强颜欢笑地陪着前来消闲解闷或观赏名人的人高谈阔论,那是真正不惜血本的感情投资,为的是妈在紧要关头,能够得到较为悉心的照料。

  恐怕对外的这种投降主义和我的宵小之心也不无关系。

  好比,我能得罪小阿姨吗?得罪了她,我不在家的时候她能好好照料妈吗?说是为了好好照料妈,其实还不是为了自己可以抽身而去?

  这时妈又要喝水,真给她端过水去她又喝不了几口,让我们端走。或是刚在床上躺好,又让我们扶她起来喝水。

  或一会躺下,一会坐起。每种体位都保持不过两三分钟的样子。

  我压抑着心里的不满恳求她:“妈,您天天晚上都闹得我们一点不得休息,要说您晚上闹那是因为‘谵妄’没有办法控制,白天您再闹就说不过去了,小阿姨晚上照顾您已经很辛苦了,白天咱们应该尽量让她休息,如果她白天也得不到休息,如果撂了挑子,临时再上哪儿去找这么一个熟悉情况的阿姨?现在的情况是越少出问题越好。”

  我每天到医院后,什么也不让小阿姨干。而是让她把折叠床撑到阳台上去睡觉。为的是让她晚上和我轮换着陪床,我的体力已经消耗得不能独自支撑这件事,所以特别害怕小阿姨撂挑子。

  其实,妈哪儿是折腾人,她是病得开始折腾自己了。

  妈好像根本没有听进我的话,一会儿又要坐起来。我没有好气地扶她坐了起来,并让她自己披上夹克。

  她的手颤抖得更厉害了。

  时间过得越久,我越能咂磨出她当时的神情,她不但隐忍着极大的不适,还要在穿衣的逼迫下逃遁无门,心神败坏地瞪视前方。

  她看也不看手里的夹克,拿起夹克的下摆当领子,伸出胳膊就去穿袖子,那怎么能够穿进?我不但不帮她纠正,还冷酷地说:“好好看看,那是袖子吗?那是袖子吗?”

  任她长期这样“闹”下去总不是个办法,特别是在晚上,对没有人手可以替换的我和小阿姨,实在太辛苦了,别的病人都是老婆、丈夫、儿子、媳妇、女儿、女婿什么的一齐上,就是那样他们还感到力不能支。更何况我除了陪夜还要应付一切想到,或是想不到、一环扣一环的方方面面。

  只好想出这样的办法骗她:“您闹得病房里的大夫、护士、病人都对您有意见了。我一到医院,大夫护士就抓住我反映您的情况,让我带您出院,所以我都不敢到医院来了,怕人家抓住我,让我带您出院。老房子交了,新房子还没装修好,咱们出了院上哪儿去?只好住到老孙那儿去。”

  知道妈最怕住到别人家里去,就拿这个威胁她,希望她能迷途知返,知难而改,在医院和先生之间选择其一。

  妈一辈子都没痛痛快快地活过,非常看重别人的反应。老对我和唐棣说:“别人让人家说咱们的闲话……”

  我和唐棣就会激烈地反对:“偏不!为什么要在乎别人的闲话?有些人吃饱了不干别的,就会拿闲话害人。人活一辈子不易,再为那些别有用心的闲话委曲自己不是太傻了吗?”

  或是自寻烦恼地说:“某某今天和我走对面也没有理我,是不是对我有意见了?”

  这肯定和她自小过着寄人篱下的生活,一切要看别人的眼色行事有关。

  因为深知她的忌讳,就编造大夫、护士对她反映不好的假话吓唬她。

  又吓唬她说:“您什么时候改好了,我什么时候再到医院来。您要是不改,我就永远不来了。”这样吓唬她实在太无情了。

  人一上了年纪本就来日苦短,和至亲至爱的人多守一会儿是一会儿,谁知道以后(还有多少个以后?)乃至明天,还有没有这样的相守的时机,更何况她的自觉症状越来越不妙,到了这时候她心中一定明白,一天看不见我,可不就少了一天和我的生聚。

  “我永远不来了”与她是多么大的打击。她又怎么知道我仅仅是吓唬她呢?

  我又偷偷地安排小阿姨:“你要配合我,常常提醒姥姥,‘您要是不闹我就去打电话把阿姨叫来。’”

  晚上回家的时候,又拐到陈敏华大夫家去取我托她给妈买的“保护一号”,这是北大医院为预防放疗的副作用而研制的中成药,据胡容说效果很好。现在这些药还在家里放着,散发着一股凉森森的味道。

  第二天我果然没能到医院去。我找装修公司去了,想让他们抓紧时间把新房子装修好,无论如何妈快出院了。朱毅然主任已经谈起出院的时间问题。别人手术后三四天就出院了,我们已经住了二十多天。可是那个装修公司根本不讲信誉,扯皮扯到下午,问题照样解决不了。从装修公司出来已经很晚,就没再赶到医院里去。

  这天小阿姨按照我的安排问过妈:“姥姥,您想不想阿姨,您要想阿姨我就去打电话把阿姨叫来。”

  妈伤感他说:“她生气了,再也不会来了。”

  这件事纯属巧合,却伤透了妈的心。

  从此她晚上不再闹了,睡得也安静了。

  还也许,正是我这一番“训话”把她吓坏了,怕我真会因此丢弃了她;同时也深深地伤害了她的自尊、自爱,到了真不行的时候,她也忍着不说了。

  凡此种种,自然都是我的过错,但也不能回避负荷超过极限就会失控的现实。

  也许我不该怨天尤人,要是在西方的医院,他们决不会让病人家属累到这种神经失常的地步。他们也不会允许病人家属抢医护人员的饭碗,替医护人员干那本该是医护人员干的万般事体。那万般事体要是分摊在每日轮换一新的医护人员身上,反倒能让他们有充分的精神和力量,将其转化为“南丁格尔”的崇高精神。谁让我们住的是九十年代、社会主义初级阶段的医院,哪怕是五六十年代的医院,也不会发生这种让人追悔无穷的恨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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