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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特别是她几分钟一次小解,根本就没有几滴,我想,她都没病了怎么还这样折腾人呢?难道不能把排尿的次数集中一下、将周期延长一点?那就会减轻我很大的负担。这样一想之后,手就会重重地拿起她的脚,又重重地往她大腿根部一摆。妈就生气地白我一眼,她一定想到了“久病床前无孝子”的老话。

  新便盆终于买来以后,有时妈用完了我也不拿开,就放在她的身下。心想,反正过不了几分钟还得用,便盆又是新的,很光滑,放在身下不会有什么不适。这时,妈也就能撑起身子,把身下的便盆扒拉到一边。

  这能不能说明妈本来可以配合我?

  当然也说明便盆放在身下还是不舒服。可我却心怀恶意地把她好不容易扒拉到一边的便盆再给她放回身下,企图用这种办法刺激她将排尿周期延长一些。

  妈到底清醒还是不清醒?

  要是清醒,为什么不懂得心疼我?

  要是不清醒,为什么知道把便盆从身子底下挪开呢?

  现在我明白,我是冤枉妈了。她能不心疼我吗?她要是不心疼我,她能坚决要求手术吗?她就怕她成为我的累赘,她就怕她好死不如赖活着地折腾我,这不是刚刚过去不久的事吗?我都看着了、经历了,怎么还能这样冤枉妈呢!她之所以这样折腾,肯定还是神智不大清醒的表现;她的两脚不听指挥,肯定和术后没完全恢复有关;她几分钟一次的排尿,也许是和插导尿管的刺激有关……

  又比如,逢到她一会儿起来,一会儿躺下,几分钟就让我给她改变一次体位时候,我也认为她过于随心所欲,不大为劳顿的我考虑。累极了眼,在扶她坐起的时候,难免气哼哼地用力把她往前一推。她也总是恨恨地“唉呀”一声,那就是对我如此待她的、最严厉的批评了。

  或是刚把被套服服帖帖地装套在棉胎上,一会儿棉胎就让她起来躺下,躺下起来,弄了滚到被套脚下去了,我就会急歪歪地把着她的手说:“妈,您拽被子的时候光拽被套不行,您得这样,被套棉胎一起拽着才行。”这不是强妈所难吗?她那时哪还能顾得了这些!

  那时她可能就像人民医院张主任说的那样,瘤子虽然切除了,可是瘤子周围的垂体细胞经过长年的挤压已然受损,不能正常供应身体各部系统赖以连转的“内分泌”了。如果说妈是为凝血机制紊乱,最后猝死于某一重要血管的破裂(如心肌梗死,或脑桥那很主要血管的破裂),那正是由于凝血机制失去“内分泌”的精密调节所致。她认为,就是妈不手术,也无可挽救了。手术前的一切病状,正是身体各系统失去“内分泌”的调节、走向全面崩溃的表现,手术后的一段时间看上去虽好,那是过去体内储存的“内分泌”还没有完全耗尽,一旦那点储存消耗净尽,妈就会走向终结。因为这个过程是渐近的,所以妈无法说出某种具体的不适,只能感到日渐衰败,坐也不是,站也不是,怎么呆着都不舒服、都不行地走向消亡。

  这就是说,我们那时的欢乐,其实是坐在火山口上的欢乐。

  而我竟然没心肝地把身体日渐衰竭、在不可名状的难耐中饱受熬煎的妈,当成是她的随心所欲、不体恤我的劳顿。不但没有对她更加爱护、没有知微见著探析她如此表现的根由,反而心生怨气态度粗暴。

  如果一九九一年二月二十六号北大医院那位大夫能对我这样说到“内分泌”对人体的影响,妈就是再不愿意做进一步的检查,我也会逼着她去检查的。如果那时就采取果断措施,效果会怎样呢?肯定比七个月以后手术好,对一个分秒之间的差异,影响都会非常悬殊的老人来说,这七个月的时间绝对至关重要。不要说身体的承受能力,就是她储存已然不多的“内分泌”,那时恐怕也还能满足调节凝血机制的需要。

  怎么想,怎么都是我害了妈。

  又比如,她的“谵妄”越闹越严重,大夫表示这是脑手术的正常反应,没有什么解决办法,只能任她一闹到底才不会再闹的时候,我也就没再坚持为妈寻求一个解脱的办法,而是想,挺吧,挺到一定时候就好了。从没想过这种挺法。对妈的体力会造成多大的消耗,特别在妈的身体日渐衰竭的时候,我现在想,“谵妄”可能和梦游一样,是非常伤人的。我那时要是坚持寻找,办法可能还有。好比说针灸、镇静剂什么的。那不但会免除我的许多劳顿,妈也能很好的休养生息;

  在她“谵妄”的时候,又想当然地认为她如此神智不清,不论我说什么、做什么,她反正都不会听,干脆假装熟睡、不理不睬地任她去闹。

  每逢她不让我在病床两旁放栏杆,只要一安栏杆,她就双手抓住栏杆不放,力大无比地和我撕来撕去,抢得像是拼命,说是安上栏杆就像坐监狱一样。那肯定是身陷沉疴人的憋闷、烦躁,我不但不体贴她,还自以为保护她不致坠床道理堂皇,狠狠抢过她手里的栏杆,与她做对般地安在病床的两旁。我为什么不能好好地和她讲道理呢?

  那时我要是知道妈已来日无几,虽然不能救她的命,至少也能做些让她顺心的事,让她带着一份她所挚爱的人的深爱离去。

  可是,难道非要等到这个地步,我才能丧尽天良地给妈那份深爱吗?

  奇怪的是妈“谵妄”的时候老叫奶奶和小慧。我从未听她对我说过小慧是谁。

  还有一次她半夜从床上跳起来,对小阿姨说:“小月快走,这是鬼住的地方,你这孩子真不听话,怎么不走?我是为你好。”

  说着就去开通向阳台的门,急于逃走。小阿姨赶紧把阳台上的门锁了,她开不开门就拼命摇,把门摇得哐哐响。见阳台上的门摇不开,又去开病房的门。小阿姨把病房的门也锁了。她大吵大叫着非要出去不可,一直闹到在护士站值班的护士长都听见了。护士长到病房来看她闹什么,妈却认不出是护士长,害怕地说:“巡逻的来了,巡逻的来了。”这才不敢闹着要跑了。

  可是她对小阿姨又闹着说:“你给我找张洁去,你给我找张洁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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