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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三


  我赶紧从被窝底下掏出盛粥的瓶子给她装粥。还好,粥还是温的,正好食用。在医院里这就是一个因地制宜的土保温法了。她吃了两碗,差不多把瑞芳送来的粥全吃光了。

  然后就是手术后第一次下地。我对她说:“妈,不怕,您两手搂着我的脖子,我两手抱着您的腰,您的腿一蹬就站起来了。”

  我的动员没有用,妈还是吓得大张着嘴,一口一口地喘粗气。两条腿软得像是煮得很烂的面条,无论如何挺不起来。她贴在我的身上,全靠我奋力地往后仰挺着身体支撑着她,两只胳膊往上提着她,才勉强的站立。但是她的脚踩在我的脚上,却很有力。虽然很疼,我也没敢动窝,我怕一挪脚闪了妈,万一我抱不住她就糟了。

  这时护士长恰巧走过。她严厉地说,“站起来,站起来。你的腿和手术一点关系也没有。”

  妈果然“噔”地一下就站直了。

  然后我和小阿姨扶着她到走廊里去,妈不愿意,可是她还不能自由行动,只好由我们搀扶着她慢慢向外走去。在护士长的指挥下她虽然站起来了,但走起路来腿还打晃,每迈出一个脚步膝盖就往前一拐。但她总算能迈步向前走了。

  病房里的人见妈一下地就能走路,对妈以八十高龄战胜疾病的顽强精神表示了由衷的敬佩。

  我要的就是这个效果,否则我为什么非要妈到走廊里去,这对妈的康复是很大的鼓舞。

  当然还有一些显摆。我和妈出生入死地奋斗到这个地步,难道不值得显摆一下吗?

  下地的第二天,妈就不要我们搀扶,自己就能扶着病床周围的栏杆绕着病床走来走去,而且走的很利索了。

  很快她就行动自如了。

  下地后的第三天,妈自己就能到处走了。我不明白,为什么有些相当复杂的功能她恢复得很好,而且好得出人意料。有些很低级的功能却恢复得很差,或至丧失?比如说,自己从躺位上坐起。

  后来我常想,要是妈第一次从躺位坐起的时候,护士长也能在旁边这么呦喝她一嗓子就好了。

  她一到走廊里去,病房里的人就对她鼓掌,表示他们的祝贺、敬意和鼓励。妈这时就笑眯眯地向人家挥挥手,说“谢谢,谢谢!”那时她对自己的身体还充满了信心: “我早点恢复还是好, 老不走就不会走了。”那时她还有闲心和我研究:“你说对面病房的那个男人是不是在搞婚外恋,有两个女的老来看他,可是还不一起来,而是分别来。他在走廊里碰见我的时候,指着搀扶他的女人挺得意地对我说,“你看,我自己能走她还非要扶着我不可。”

  我想她既然有这份闲心,就说明她身体恢复得不错。

  后来病理切片的检查结果也出来了,瘤子是良性的。

  这是我们最感幸福的一段时间。

  我常志得意满地对妈说:“妈,我真高兴我签了字,不然我会后悔一辈子。”

  妈也多次对小阿姨说:“你阿姨要是不签字,她会后悔一辈子。”

  连甲大夫也对我说:“你决定手术还是对了。”

  现在想想这句话,真觉得是上天对我的鞭苔。

  胡容来看望妈的时候,见她脸色又红又白气色极好,就说:“姥姥年轻多了。从今以后,您的年龄应该从一岁算起。以后谁再问您多大年纪,您就说:‘一岁。’”手术后妈确实显得年轻了,因为手术在头上横切一刀,又经过缝线,头皮相应拉紧,额上的皱纹自然见少。

  剩下的遗憾就是妈那双眼睛。

  妈年轻时是压倒群芳、风光一时,这双眼睛功不可没。那不仅是双眼皮,简直是三眼皮。

  可是到了老年,三眼皮一耷拉,就比一般的双眼皮耷拉起来长多了。妈的一双眼睛,竟让那眼皮遮得不见庐山真面目。

  今后妈还会有相当长的一段好日子,何不请美容师把眼睑的松垂部分剪去,虽不能完全恢复妈那双眼睛的风貌,至少也能让妈精神精神。

  我对妈说:“等您身体完全恢复以后,我把美容师请到家,把您上下眼皮松垂多余的部分剪掉,您再精精神神过几年。您没见咱们的领导人某某某和某某某,不都剪了眼皮、染了头发吗?立时精神多了。”

  如果躺在床上养息,她就半合着眼睛看我在房间里走来走去,做这、做那。我走到哪儿,她的眼睛就跟我转到哪儿,舍不得睡去。

  我们这样朝夕相伴的机会不多,早年是她为生计奔波,等到退了下来,我以进入了社会,开始了艰难的跋涉。两下总难凑齐。

  一九九一年十月我有一次访问法国的机会,妈住院后我想都没再想过这个问题。我以为妈也不会记住这件顺口一说的事,没想到这时她突然问我:“你还到法国去吗?”

  “不去,您住着医院我怎么能离开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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