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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五


  她并不理会我的神态大异,硬起心肠往下说。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时机,好像再不说就没有了说的勇气,“时间长了就好了,我不也孤独了一辈子吗?”

  这不是在交待后事么?

  然而她要交待的岂止是这些?

  也许她明明知道,就像往常一样,这些话说也白说,这一件我也不会落实,那一件我也不会照办,可是她又不能什么都不嘱咐,撒手就走。

  她肯定想到,从此可能就是撒手一去,今生今世再也不能相见,她有千条万条放不下心的叮嘱,无比琐碎又无比重要。她就是再活一世。就是把天底下的话说尽,也说不尽她那份操不完、也丢舍不下的心。事到如今,也只有拣那最重要的说了。

  以后,我想过来又想过去,怎么想都觉得妈这三句话,可能把她想说的全都包容进去了。

  她说这些话的时候,有一种把人生完全了然的平静和从容,倒让我感到分外地痛楚。我那费尽心机压在心里的悲情,一下就冲破了本来就十分脆弱的提防,汹涌泛滥、无可拦挡地没过了我的头顶。我再怎么努力也维持不住为表示前途光明、信心有加、心情宽松而设置的笑容,只好趴在她的膝上大哭起来。

  一向爱掉泪的妈,这时却一滴泪也没有,静默地任我大放悲声。倒是她反过来安慰我:“没事,没事!”

  其实妈是很刚强的人,或者不如说她本不刚强,可是不刚强又怎么办也只好刚强起来。她的刚强和我的刚强一样,不过是因为无路可走。

  这样的谈话,自然让人伤痛至极,可她这要走的人,反倒能捂住那痛而至裂的心。这要使多大的劲儿?我都没有这力气了,妈有,把全身的劲儿都使光了的妈还有。

  祝大夫曾说:“老太太把全身的劲都使光了。”我想他也许错了,到了这种节骨眼上,妈还能拚却全力地护着我,而且如此的绵韧、深阔。

  但是,妈,您错了。时间长也好不了啦,您其实已经把我带走。

  也曾闪念,要不要叫唐棣回来。

  这两年,妈常做安排后事之举,好像她预感到自己将不久于人世。

  八八年十二月二十号她在给唐棣的信中写道:“……通过电话以后,我的思绪万千,我真高兴!我有你这样一个好孙女。感激你对姥姥的关心、体贴。为了让姥姥高兴,不惜辛苦劳动挣钱给我打电话,每次电话费要花很多钱。我真感激你,长大了,有了学习的好成绩,也没忘记年迈的姥姥,还约我和你妈同去美国,你带我们去玩玩。难得你有闲的机会。谢谢你——我的好孙孙,明年在你毕业时,你妈一定去(现在正联系机票呢)参加你的毕业大礼。你妈全权代表我祝贺!”

  “我去你那里,只是为了看你,不是为了玩。我已是年迈的人,这样的机会很少,也只有一次。所以得周密考虑。这是我今生最后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所以我特别珍惜它,留着这个机会,不用。使我精神永远有寄托、有个盼望。所以先留着它。

  “如果明年匆匆地去了,时间又不长,仅是一个月,花那么多路费也太浪费了,所以我决定明年先不去,等你考上研究院,或者工作和结婚,那时我再去。住个一年半载的回北京。我不能在你那里久住,你刚工作,必须奋斗使自己能站住脚。我哪能累着你呢。你妈妈工作有了成绩,我只好累着她,她是我的女儿。在北京度我的有生之年。可能的话,你两三个月给我打次电话,我就满足了。我估计二年之内去看你吧。但取得你(这里是否有漏字?——笔者)的同意,我自己就可以去,你妈认识一个空中小姐,我还不糊涂,最近身体比前些日好多了,你放心吧,活两三年没问题……”

  妈去世前,我从不知道她给唐棣写过这封信。

  尽管妈非常想念唐棣,但她知道条件尚未成熟,也从未表示过去看唐棣的愿望。

  我们后来安排妈到美国去,完全不是这封信的影响,而是时机使然。一个偶然的、也是特定情况下的机会,使我能在美国停留一年,这是妈探望唐棣最好的时机。唐棣毕竟还是个孩子,没有多少顶门立户的经验。我不也是这几年才知道照顾妈的吗?而且还常常顾此失彼,完全谈不上体贴入微。如果把妈交给她一个人,是有一定困难的,只有在我的陪同下,妈才有可能去看望她。

  现在,当我读这些信的时候,我感到非常惊讶:

  她果然是在写这封信之后的两年去看望唐棣;

  她果然在美国住了五个月,正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我本来打算让她在美国多住些日子,从一九八九年八月开始就请先生帮她申请护照、办理出国手续, 这些手续一办就是半年,到一九九0年二月,妈才如愿以偿。这个速度堪称世界之最,要不然妈还可以在美国多呆半年,那就真能像她说的“住个一年半载”;

  她果然只看望了唐棣一次,果然成了她“今生最后的一次机会,再没有第二次了”。她没有等到一九九二年我再带她去看唐棣就走了。一九九三年六月我去美国探望唐棣的时候,只能带着她的一块骨灰了。当我取道法兰克福飞越大西洋,纽约已遥遥在望的时候,我默默地对她说:“妈,您就要再见到唐棣了。”可是她已然不能再用她的欢声笑语来回应我的激动;

  她果然在这封信之后又活了两年多,应了她“再活两三年没问题”的话;……

  她也曾两次嘱咐我:“我要是有个山高水低的,别叫唐棣回来。”不过那时候她还没有显出病态。

  我记得特别清楚的一次是我们从美国回来不久,秋天的一个上午,阳光很好的样子。我站在她的房间里。她穿着一件前开口的宝蓝色的小毛衣站在电视机前,一边摆弄着柜子上的什么,一边对我说着这句话。妈常穿那件毛衣,因为合身,不像别的毛衣穿上去总是显得臃肿。

  就在这封信封里她还写道:“……假如有一天我突然病了,或者死去,你千万别回来,你回来也拉不住我。冒着坐飞机的危险何必呢。只要你听姥姥的话,别回来,姥姥在九泉之下也安心了!”

  所以妈在住进医院之后,从未主动提过唐棣。

  我想,她不提,是怕提起来更加心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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