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洁文集 > 世界上最疼我的那个人去了 >


  妈要不能往前靠,谁还能往前靠!只有她,才是最有权力拥有我和我的一切的人。但我始终没有跟她说过这些,总觉得这是无须言表的。加上我一向羞于表示温情,几乎没有对她说过什么温馨的话。现在,一想到那些话可能带给她的满足和快乐,我就无穷追悔。

  我不知她是否真的看到了电脑上的字,但我却听见她说:“真好啊。”

  我说过,她这时的视力几乎等于零了。所以,与其说她果然看到了电脑的种种妙处,不如说她对竟然能使用电脑写作的女儿的自豪,以及对我不论有意识、还是无意识地通过各种努力,用各种方式给她争了一口气的感慨。

  她总算看到了我怎样在电脑上工作,要是那两次她没有偶然地站在我的身后、没有偶然地看到我在电脑上如何工作的话,我是无论如何也不会想到拉她来看看可能会给她极大安慰的这件事。

  出现了重听的现象,还常常听错。

  每个月的最后一个星期天,是唐棣必定和我们通话的时间。

  唐棣七月二十八号来电话的时候,妈几乎听不出什么了,只是象征性地抱着听筒,全靠事后我给她转述。虽然听不出什么,那她也高兴,毕竟那是她最爱的人的声音。

  接着就是小便失禁,多饮多尿。她自己也奇怪:“我怎么这么渴啊!”到现在我好像都能看见她不时从沙发上爬起来,到窗台上去拿杯子喝水的情景。那是一只早期生产的磁化杯,很重。杯身漆着枣红色的冰花漆。

  我说:“是不是天气太热的缘故?”就买很多西瓜给她吃,但是并不解决问题。

  我的耳边现在还常常响起她这述诸于我的声音,声音里饱含着我一定能把她从病痛里解救出来的信赖。可我辜负了她的信赖,我不但没有把她从病痛里解救出来,她还就此去了。

  感觉越来越麻木, 感情越来越淡漠……想起一九九0年七月,我们从美国回来的时候,妈并没有显出过度的悲伤。不像过去,好像再也见不到唐棣似的哭得十分凄惨。我和唐棣当时以为,这可能是因为她很快会再来美国的缘故。这也许是一个原因,更可能是妈的垂体瘤,那时已经发展到相当严重的地步了。

  就连我和先生在她病房里争执不休的时候,妈也只是扶着墙默默地躲出病房,站在病房的走廊里等候争执的结束。

  说话也开始颠三倒四……

  可我还是没有想到她病了。

  记忆中妈很少生病,或许生了病也不告诉我,而是自己到医院看看了事,常常是独自面对一切。 

  比如说一九六六年妈第二次割小肠疝气。

  第一次手术是哪一年做的,我都说不清楚了,反正是在河南。那时候她还在郑州第八铁路小学教书,五十岁多一点的样子。难道我没在郑州吗?反正我没能陪她到医院去做这个手术。

  这一次手术等于白做,很快就复发了。也难怪,差不多三十年前,一个外省医院,敢割盲肠也就不错了,何况这个手术比割盲肠还复杂一点。

  一九六六年她第二次割小肠疝气的时候,是五十五岁的年龄,按说我们都在北京了,我本应该到医院去照顾她,可是我没有。那时,我正在将功补过地活学活用毛主席著作,争当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正是爹亲、娘亲不如毛主席亲的时候,自然就把妈扔在了一旁。以我当时的错误,竟然还当上了学习毛主席著作的积极分子,可以想见我卖命到了什么程度。

  也许还因为那时的护士比现在负责,医院也不兴陪住。

  我只带着三岁的女儿,有数地几次到医院去看望妈。不但没有给妈送过什么可口的饭菜、水果,甜点,反倒在医院里吃她给我们订的病号饭。我们趴在病房的椅子上,呼哧、呼哧,吃得很香。我一直记得那顿病号饭,鸡蛋、木耳、黄花、肉片,雪白的富强粉打卤面。那时候,连这样一般的饭,我们都觉得好吃得不得了。

  而一九八七年我又到欧洲去了,一去就是五个月。回国当天,我就发现妈的脸色黄如表纸,隔壁邻居是位大夫,她悄悄告诉我她的怀疑,根据母亲的脸色,她分析可能得了胰腺癌。

  马上带妈去看医生。

  那时我们和西苑大旅社只有一墙之隔,可是怎么也叫不到出租汽车。他们不是说刚刚下了晚班,就是刚刚上班工作还没有派定。想不到偌大的北京,就是找不到一辆可以把妈拉到医院去的汽车。我又不会蹬三轮,就是会蹬,又上哪儿去找一辆三轮板车?人一到急眼的时候,就急出了机灵,我拦住一辆出租车,开口就对他说:“我付给你外汇。”这才叫到了车。为了感谢这位终于把母亲拉到医院的司机,我没有让他找回那张超过几倍车费的外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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