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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九


  他听见夏竹筠带着外孙子回来了,可能新买了一挺玩具机枪,整个单元里充满了那挺机枪的嘎嘎声和外孙子的叫喊声。郑子云赶紧站起来,把还留着一个缝儿的房门关严。

  但依然不断听到夏竹筠的声音:“别穿着鞋在沙发上踩。”

  “别揪猫尾巴。”

  “哎呀,你这坏孩子,怎么把肥皂扔暖瓶里啦。”

  “别掐那盆花。”

  “别……”

  “别……”

  日子过得挺热闹。要是她知道他最近又打了一次退休报告,准会又跟他大吵一架,一个男人要是有了一个女人就算完蛋了。 

  颠三倒四。天翻地覆。

  “笃笃! 笃笃! ”准是那小胖子拿着机关枪在门上敲。

  一开门,果然那小胖子在门口站着,叉着腿,头上那顶硬盖帽子太大,遮住了他的眼睛。一下把那挺机关枪杵在郑子云的肚皮上。“快举手投降,不然我就枪毙了你。”

  天哪,赶快走开吧。

  郑子云举起双手:“好,好,投降,一边儿玩去吧。”

  那小子“嘎嘎嘎”又是一梭子,跺着两条胖腿,嚷着自编的战歌,凯旋而去。

  投降! 郑子云微微笑了笑,在他的字典里,没有这个字眼儿。

  为了取得和田守诚斗争的自由,他打过六次退休报告。官儿可以不当,但是,十二大代表非当不可,这不是为了个人的什么,而是为了战斗。他感到三中全会以后,特别是最近一个时期,也就是国民经济调整时期以来,那些历次运动中永远正确的“左派”,那些“凡是派”,那些“四人帮”的残渣余孽,正聚积成一种社会力量,把城市人民生活改善得还不够快、住房问题、物价问题、那些多年的错误经济政策遗留下来的困难以及恰恰是由于没有解决极左思想路线的影响,所以在三中全会以前直到一九七八年,经济上仍然发生了高积累、高指标、大基本建设、不重视人民生活、浮夸风、引起人民群众不满等等,统统归结为三中全会的路线错误。明里不敢说,只好打着四个坚持的旗号,反对三中全会精神。其实四个坚持和三中全会的精神是完全一致的,没有四个坚持,哪里能有三中全会呢? 然而现在就是有人要分裂它。

  一想起这些,郑子云便感慨万千。

  唉,我们这个党并非没有人材,并非没有人懂得客观经济规律,更不是没有把经济管理好的本事,也不是没有人看到危机和矛盾。问题是总有人在践踏民主,逼得人非说假话不说真话不可,所以才会出现田守诚那样的风派人物,他今天说拥护,明天就不拥护,口头上说拥护,心里很可能不拥护。

  想到这里,郑子云也为田守诚感慨:难道他一开始就是这样的吗? 三十年来的经济建设的经验,说句官话,叫有成功有失败,说句真话,基本上是失败的教训。干了三十年,才敢于正视和承认这一点。

  如何建设具有我国特色并符合自己国情的经济形式,直到三中全会以后,才真正总结出一条路子。

  在党的历史上,这是非常重要的一次会议,如果说它的重要性相当于长征时期的遵义会议,一点也不为过。三中全会只开了几天,许多重大事情都是在三中全会前期的中央工作会议上决定的。

  他参加了那些工作会议,对全过程是清楚的。当时“凡是派”的一些人还在台上,首先是“实践是检验客观真理的惟一标准”的提出和对“两个凡是”的否定。在思想意识上解开了全国人民被捆绑的手脚,以后一系列的改革、调整、平反之所以能够进行,都是建立在三中全会这一思想路线基础上的。如果没有这条思想路线,就是抓住了“四人帮”,人们还是在过去的老路上摸索,不可能有什么真正的变革。

  但是几十年的习惯势力、行之多年的旧体制,改变起来真不容易。困难重重,阻力很大,慢一点跟不上形势,快一点又会出乱子。

  什么样的人没有啊,任你千条万条,我有一定之规;推一推,动一动;一看二慢三通过……就像当初人们都留头发,满清进关要大家剪一部分头发、梳辫子.当时很有些志士仁人抵抗了一阵子。身体发肤,受之父母,不能剪。后来闹了个留头不留发,才只好都拖着辫子。二百多年以后要剪辫子了,又是许多人不肯剪,好像自从开天辟地以来,人就是留辫子的,忘记了老祖宗原是没有辫子的。

  加上个人得失,或调合、或平衡、或保守、或看起来下了台,但势力和影响还很大,随时准备伺机而动- …--局面相当复杂。

  郑子云预感到,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将是继三中全会之后民主、科学、前进、法制又一次与调合、保守、封建、迷信甚至还有专制的大较量。他要参加这场战斗,为维护三中全会的精神,他要争取这个发言的机会。

  至于他自己,快七十岁的人了,再不说真话还等什么时候? 哪怕这次就死在这个战场上,哪怕再给他戴上一顶右倾机会主义,或走资派的帽子——又不是没有戴过,但他相信早晚有一天会给他平反,即便在他死后。世界总是向前发展的。

  想到这里,郑子云的心平静了。在他那强烈的,炽热的愿望里,没有不敢被人直视的东西。

  他决定和田守诚面对面地谈谈这张见不得太阳的纸上写着的东西。

  没想到郑子云坐在他的办公室里。

  来者不善。

  田守诚不动声色地问:“身体好些了? 怎么不在家多休息一些日子? ”

  郑子云捋着手里的一支香烟,也不点它,就那么来回地捋着,像一个老兵在枪声打响之前,沉着地擦着自己的枪栓。

  他们沉默地对峙着,仿佛对垒的两军战士,在等待着战斗的信号。

  “坐吧。”郑子云说,然后伸出两个手指头,夹起茶几上那张轻飘飘的、让田守诚费尽心机的纸片:“守诚同志,你能解释一下吗,这是什么意思? ”

  田守诚好像不懂中国字的外国人,把那张纸看了很久。“哪里弄来的,这东西? ”

  “哪里弄来的,是没有意义的问题。作为党组副书记,常务副部长,我有权请你回答刚才那个问题。”郑子云点上了烟,慢慢地吸着,也不抬头,也不看着田守诚。不着急,有的是时间。

  一切声音全都隐去了,田守诚只听见自己的心跳。一声声的、像点将台上的鼓声,缓慢、沉重、有力,向很远很远的地方震荡开去。周围又像有无数对眼睛在逼视他,回避、不出战都是不可能的。他只有硬着头皮说:“这个嘛,无非是希望代表的面更广泛一些.尽可能把广大党员群众的心愿带到大会上去。代表大会,代表大会嘛。”

  “这是党组会上通过的?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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