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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五


  十五

  简直像里根在作总统竞选演说。

  为什么开这个会,为什么说这套假话,骗别人可以,骗不了汪方亮。

  上一个回合下来,是八百八十七比四百零六,郑子云当选为重工业部十二大代表。

  听田守诚讲话真是腻味透了,还不如回办公室里去批文件,或是看小说。

  可是田守诚刚刚开讲,汪方亮一时还不便开溜。

  汪方亮开始一个个地研究台下那些人的脸,省得自己犯困。

  坐在犄角上那个胖乎乎的女同志打了一个哈欠。据说打哈欠这东西传染,真的,她旁边的人也打了。他赶紧捂上自己的嘴,不看他们,再往别人的脸上看去。

  房管处那位会吹喇叭、抬轿子的处长,就坐在第一排的正当中。又是往小本上记,又是频频地点头,一脸的虔诚,像听皇上的圣谕,只差没跪下去领旨。汪方亮早就玩过这套把戏。凡是听到他不爱听的牛皮经,他也是这么装模作样地点着头,装模作样地往小本子上记。其实呢,他不过在推敲本子上他写的诗句。幸好那时还没人敢翻他的笔记本,若有人翻了,没准那时候就得蹲笆篱子,用不着等到“文化大革命”。比如他还记得这样的两首:光阴一逝如流水,岁岁西楼。今又西楼,鼠啸虫吟几度秋。

  小窗遥望中天月,尽是闲愁。岂是闲愁,落叶西风正满头。

  又如:湖中峙一楼,四望景物收。山水淡墨染,蚱蜢镜中游。古塔浮云接,层峦星斗留。晚烟四处起,回步忆春秋。勾践亡吴后,归来不用谋。西施随范蠡,寂寞五湖舟。千古旧江山,奸枭同一筹。有诗题不得,挥笔画吴钩。

  当年在延安的时候,每每中央领导作报告,江青不就是坐在第一排,一边频频地点头,一边往小本上记着吗? 汪方亮和江青在延安党校学习的时候,竟有坐过一条凳子,共用过一张桌子的荣幸。

  那时候,拉她唱段小曲,她就得唱一段。“文化大革命”当中,为了几十年前听过的那几段小曲,汪方亮坐过十年的牢。这叫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也爱讲这句话:无毒不丈夫。

  这回又来了:无毒不丈夫。

  田守诚十二大代表的资格,早已划归G省名额确定下来。这种办法科学吗? G省的党员认识他的有几个? 就算他在那里出生,又在某市、某县工作过,接触过那里的一些党员,但那数量又占G 省全体党员的几分之几? 恐怕好些人连他是不是党员都未必知道。他却要代表G 省的全体党员去参加党的第十二次代表大会,代表他们去履行自己的权利和义务。他知道G 省党员心里想的是什么、盼的是什么? 他们又知不知道他是个见风使舵的风派人物? 他心里究竟有多大一块地盘,装的是人民群众,党的事业,国家的繁荣昌盛,马克思主义、毛泽东思想的科学发展……而不是个人的升迁之道。

  现在田守诚正想尽一切办法,把郑子云十二大代表的资格弄下来。

  这绝不仅仅是狭隘的个人之争,而是目前党内僵化保守和改革前进两种力量之间的一种较量。

  上郑子云,无疑等于给改革派增加了一个亡命徒。

  田守诚今天的讲话,一扫过去那种嗯嗯啊啊的官腔,甚至还显出一些结结巴巴的样子,活像一个循规蹈矩的模范儿童,因为赶着看一部新电影,没有给瞎眼的老爷爷带路所发出的忏悔一样的沉痛。

  想不到田守诚还有这一手。

  “……‘文化大革命’以后,新党员发展了不少,其中有些是不够标准的。老党员中有些原来是够标准的,现在也不那么够标准了,我就是一个嘛。”

  台下的人立刻嗡嗡起来。汪方亮看见,房管处的处长感动得几乎泪飞涕零,不断地向左右邻座,发出啧啧的叹赏,像旧戏园子里“玩票的”角儿,花钱雇来的捧场。

  “我的工作没有做好,思想跟不上形势,生活上搞特殊化……

  群众意见很大。我已经向中央领导同志写了报告,向有关部门写了检查,现在,我向全体同志检查,我一定立即改正,付诸行动。“

  说得痛心疾首,几乎声泪俱下。

  房管处处长,竞带头鼓起掌来,跟着就是海潮般卷过全场的掌声,那掌声里,透着真诚的感动。

  多么善良、多么宽容的群众啊,那么容易糊弄。

  就在开会之前,田守诚还对林绍同愤愤地说:“让我搬家? 没那么容易,房子不合适我还不搬呢。我也不能睡到马路上去。批评我? 咱们挨着个儿往上数,谁的房子不比我大、不比我多,现在拿我开刀。”

  田守诚越想越窝火。根据他多年的经验,事情的起端决不是房子,而是房子后头的什么。他感到一种巨大的威胁,正慢慢地向他包抄。这让他想起夏日里飘忽的云,眼看着它慢慢地遮住太阳,那欣欣向荣的景象便在它无声无息的影子下,变得暗淡起来,失去了生气。从小田守诚对云就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恐惧,他曾多次在那云影的追逐下奔逃,总以为可以赛过它去,可是它慢悠悠地,毫不费力地就把他罩在阴影里了。

  这种预感,决不是毫无缘由的神经过敏。三中全会以后,他感到头上像是张了一个口袋,而且那口袋慢慢地,日益地缩紧了。他对自己越来越没有信心,他的的确确感到时代变了,再照过去那套办法混日子难了。过去只要得到一个人的宠信,便可以冒天下之大不韪,现在靠耍弄权术,耍嘴皮子不行了,而要取信于党,取信于民,扑下身子真正地干。

  他做过的那些事,真像别人说的,“不是不报,时候未到,时候一到,一切全报。”

  真有点霸王别姬,四面楚歌的味道。

  现在人们都不念旧情了,只讲“四人帮”时期的表现。

  “四人帮”刚粉碎的时候,田守诚确实慌乱过一阵子。他的一个老战友和某副总理关系较熟,每次看到那位同志,田守诚都要对他说:“老板对我们重工业部有什么说法,请给通个消息。”

  过了一阵,好像没有什么动静,于是他代表部党的核心领导小组,在全部职工大会上宣布:“我们重工业部,没有与‘四人帮’有牵连的人和事。”

  不久以后,各方面对一位副部长议论很多,那是田守诚当初为了表示支持造反派越级提拔的,实际上那个人和“四人帮”没多少牵连,不过言论中随大流的时候多了一些。还有一些事,是田守诚有意把他推出去出头露面打头阵,因此在群众中造成一个印象,他是积极跟随“四人帮”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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