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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啊,是何处长呀,有什么事吗? ”曹秘书热情得很,没打一点官腔。

  “我想跟孔副部长通个电话,也不知他这会儿忙不忙? 你看现在请他接电话合适不合适,啊? ”好像接不接电话的决定权在曹秘书那里,其实她很有把握,孔祥一定会接她的电话。

  “你等等,我给你看看去。”

  “那太感谢你了。”

  “自己人,客气什么。”

  何婷听见那边放下了听筒。接着她听见电话拨到另一个机子上去的声音。

  “哪一位呀? ”孔祥拖着长长的四川腔问道。

  “哎呀,老首长,您连我的声音都听不出来啦,您早把我们这些兵给忘喽,您可真是官僚,我是何婷呀。”

  这样的埋怨,谁听了也会觉得心里痒酥酥的,只会呵呵地乐。

  “啊哈哈——小何呀,这张嘴还是那么厉害嘛,你好久也不来看我了嘛。”

  “还小何哪,白头发一脑袋了。哪次去部里没去看您,”何婷说的是实话,这尊佛,能不拜到吗。“您是个大忙人,要么在开党组会,要么就外出了。我呀,主要是找您检讨去,您不知道,那个写报告文学的贺家彬,就在我这个处。给部里捅了那么大的娄子,都怪我平时思想政治工作没有抓好,情况掌握得也不及时,文章发表我才知道。孔部长,您就狠狠地批评我吧。”

  嗬,那个痛心疾首。

  “小何,不要有顾虑哟,这件事和你无关嘛,有人借着这件事给自己树碑立传嘛,这个背景你哪里晓得嘛,对贺家彬这种人以后注意加强教育就是喽。”

  “啊呀呀,还有这样的事情,一篇文章,有这么大的背景。”好像她真不知道,其实心里比谁都清楚。

  “还是不能忘记毛主席的话哟,不能忘记阶级斗争,路线斗争。

  现在有些人就是反对四个坚持嘛,打着三中全会的旗号,实际上搞的是资产阶级那一套,冲击党的领导、冲击党的路线嘛,对这些人,就是要实行无产阶级专政。“

  一提起专政这个字眼儿,孔祥顿时觉得像是喝了一碗参汤,嗓门儿也洪亮起来,说话也流畅起来,气儿也粗了,腰也硬了。像一辆安了十个炮眼的新式坦克,嘎嘎嘎嘎,突突突突,管它前面有没有目标,先他妈的放上一通。那声音让他心里痛快,痛快得嗓子眼儿直痒痒,痒痒得直想让他大声喝彩。

  他老觉得,凭他的条件,他该当个公安部长那才过瘾。

  纵的,往上数,别说是查三代,就是查六代,他家也是祖传的老贫农。往下数,儿子、女儿全是共产党员,共青团员。横的,七大姑、八大姨,九大叔、五大舅全是老区里出来的。再说政治立场,哪次运动他不是左派? 除了“文化大革命”中当了个走资派,不过那个不算,十一大上已经否定了。

  一九五二年打“老虎”,经他的手就处决了几个不法资本家和贪污犯嘛,别看汪方亮、郑子云比他级别高,那时候他们都被关了几个月呢。

  一九五七年整风反右上头让他打十个右派,他能打上二十个,现在全他妈的一风吹啦,不算数啦。多会儿看见了那些摘了帽的右派,他多会儿心里不是滋味。那些人本该是对他点头哈腰的奴才,这会儿却跟他平起平坐了,他觉得他像是吃了败仗,这叫人以后还怎么工作。

  一九五八年大跃进,他恨不得把机关里的干部编成连队,搞成军队建制,那一套他熟得很。别看部党组那些成员,开起办公会,说起生产、业务,哇啦、哇啦地没完,他简直就插不上一句话,干这个他是行家。

  一九七六年“反击右倾翻案风”,部里开了几十次批判会。后来地震,礼堂里开不成了,是他给田守诚出了个主意,把会场搬到部大院门口开去。他特意让办公厅行政处新买了标语布,太阳一照,耀眼的红,几个大白字“誓把反击右倾翻案风的斗争进行到底”

  显得格外醒目。沿着会场拉上了有线喇叭,那稀落的口号声也显得红火多了,路上的行人不知他们在闹腾什么,来来往往围观的不少。那几次批判会开得好不热闹,每次批判会,都由他亲自作总结发言,一口一个“老右派”,“老卖国贼”,“我早就知道×××不是个好东西”这句话一时成了部里广为流传的名言,因为大家恰好拿了这句话来回敬他。报社还来了个特派记者,他跟人家神吹一通:由于反击右倾翻案风,生产上取得了伟大成果,比一九七五年同期增长百分之十云云。是不是百分之十,他心里也没谱,不过按照过去的经验,凡事往好里说准出不了娄子,没人真会去查。

  就是到了现在,孔祥心里也不服气:“反击右倾翻案风”哪一点错了? 看吧,现在的政策,一桩桩,一件件,哪一条不偏右? 晚上下班之后,他常去老战友家里转悠。围着一瓶子酒,几碟子小菜,一边儿吭吭地往桌子上蹴着酒杯,震得酒瓶子直晃荡,一边儿发着心里的牢骚:姓邓的,认准了,跑不了你。你就是右倾反案风的风源,咱们走着瞧。

  可是到了白天,一进办公室,他又泄了劲。老邓什么时候才能出点娄子? 他到越干越自信了。这两年老百姓的日子好像过得风平浪静,不开批判会了,不游行了,不喊口号,不抓反革命了,那让他干什么? 孔祥感到了闲散的难受。

  去年好容易让他逮住一个茬儿,研究所里的一个技术员政治学习的时候说了一句:“党内民主生活,我觉得还不够健全,有的人上台也没经过选举,只凭一个人的一句话,这和封建社会的皇帝传位有什么两样? ”

  孔祥立即让政工部门把这个情况编人政工简报,火速上报,就差没在信封后面插上三根鸡毛。简报中还指出,这种言论是新形势下阶级斗争的新动向,那种认为阶级斗争不再是社会发展的惟一动力,不再渗透在社会生活的各个领域、各个角落的观点,是一种极右思潮的反映。云云。

  他还几次三番地给公安局打电话,要求公安局把那个技术员作为现行反革命分子逮捕起来,那些天他可着实地忙了一阵。闹得政治部跟着他团团转,闹得公安局左右为难,到了最后人家一听是重工业部的电话都没人愿意接了,谁都怕和他沾包儿。电话里,又是帽子、又是威胁、上纲上线,听那意思,要是不按他的意志把那个技术员抓起来,他真敢告发公安局包庇现行反革命。

  公安局的一位小伙子说:“我算服了这位部长了,比公安局还公安局,没准将来咱们这个公安局全得让他专了政。”

  孔祥那一套话里卖的什么药何婷全清楚,她的嘴角撇得像个瓢。

  反正不是传真电话,只能听,不能看。何婷没有工夫听他过这个瘾,也说不定一会儿就有什么要紧事把他扯走,那她这个电话就算白打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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