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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六


  “往开想,算得了什么呢? 干什么不需要付出代价? 这,也算是我们一点微不足道的贡献吧。有人曾付出过生命……”

  “只是这代价未免太大了一点,这么一点点小事情,唉。”

  “你把名誉这东西看得那么重吗? ”

  “难道你不看重自己的名誉吗? ”

  “不,我是说有人偏偏要糟踏你,你怎么办? 你因此就不活了吗? 可别做它的奴隶,你要是做了它的奴隶,你也就会被谣言所杀了。依我看,这也如同财产一样,全是身外之物。”

  “那你为什么还要争取入党? ”叶知秋笑了,觉得她一定将住了他。

  “我入党,可不是为了党员那块牌子,而是因为信仰马克思主义。我要研究它,实践它,还要用它来改善党内的状况。改善我们这个在相当程度上它的一些成员仍然被小农意识控制,而不是被科学的马克思主义武装的党。”

  叶知秋立刻环顾左右。简直是个疯子,要不是从学生时代他们就在一起,她准以为他神经不健全。她赶紧叮嘱他:“小声点,小声点,天哪! 让谁听了只言片语,给你来个断章取义,你受得了吗? ”

  “我说什么了? ‘小声点! 小声点! ’瞧你吓得那个样子。”贺家彬的声音反而更高了。“应当把马克思主义当做一门科学来研究、实践,而不是当做经文祭起来,它似乎也可以像自然科学那样分为基础科学和应用科学两个部分,我觉得它的基础理论部分相当科学,比如说认识论。当然,整个来说,除了坚持不渝,它也面临发展、充实、完善的问题。”

  叶知秋连连摇头摆手,忧心忡忡地制止他:“哎呀呀,越来越离辙了,你可别到处去贩卖这套东西,不然你要倒霉的。”她白了他一眼。“我真奇怪,你们支部怎么会通过你。”她一边说一边使劲儿地抖搂着手里的提包,好像贺家彬那些招灾惹祸的话全掉进了她的提包,她非把这惹是生非的东西抖搂干净不可。

  唉,他原想给她消忧解愁的,没想到反倒给她添了烦。

  从学校到现在,二十多年过去了,事无巨细,他们永远可以找到吵个没完的分歧。也不知他们之中到底谁没有长进,或是他们都没有长进,长进的只是社会。

  贺家彬每每只好迁就。他站在叶知秋的面前,叉开腿,摊开手,说:“你看看我怎么不够共产党员的条件? 我的社会责任感比冯效先和何婷那样的人差多少? 好吧,好吧,我以后注意就是。”那口气,就好像他在赏她的脸。

  叶知秋自愧地微笑:“我在教你耍滑头。”

  “没有办法,你是实际的。要不是方文煊局长做工作,差点通不过。要按何婷的本意,她才不会同意我呢。造的舆论真不少,左刁难、右刁难,把一个共产党,当成她们家开的小饭铺了。她想什么时候开门就什么时候开门,她想什么时候关门就什么时候关门,她看谁不顺眼就不接待谁……要抓我的小辫子,自然有的是,都是我平时随口说出来的废话。”

  “哪些方面呢? ”叶知秋问。

  “首先是意识有问题。说我赞成资产阶级社会的家庭淡化。

  为什么家庭不应该淡化? 随着私有制的最后消灭,家庭这个细胞非破坏不可。到了那个时代,人们组合生活,将不再依赖法律的制约……因此,他们又说我提倡性混乱。简直无知到了极点。解放这许多年,我们只注意介绍马克思主义的斗争学说,却很少介绍马克思主义的美学、伦理学……

  叶知秋觉得好笑:“你那是若干世纪以后的事,太远了,现时就是不懂,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你得考虑大多数人现有的精神水准。”

  贺家彬说:“不对,不研究这些,就很难使我们的精神文明达到应有的、与社会主义这个称号相称的高度。”又要吵起来了,贺家彬不愿。他接着说下去,“第二,指责我立场有问题。我对何婷说:‘请你说具体一点,别扣大帽子。’”她说:‘你是不是说过,每人长五级工资也不算多,国家欠了人民的账。你这是站在什么立场说话? ’“我说:‘每个人应该长五级工资的话我不记得说过没有,但我以为每个人都应该长工资,不长,国家是欠了账的。’”她说:‘国家现在有困难呀,你知道不知道? ’“我说:‘这和困难不困难有什么关系? 我指的是有人在调整工资的工作中起消极作用,比方说你。’”我? ‘她本来是想给我扣帽子的,没想到我又给她甩了回去。

  她根本不明白我的话,一双眉毛挑得老高。说:‘我能怎么办,我又不是国家总理? ’“‘很简单,你可以把长工资这件事搞得更合理一些。根据提工资的条件,罗海涛不应该长,群众明明没提他。小温应该长,群众一致同意,可是你把小温的名字抹了下来,硬把罗海涛提了上去,同志们有意见,你还说大家串通好了给组织出难题。你不承认你把事情搅和得乱上加乱了吗? ’”她急眼了。使劲儿地拍桌子,说:‘现在我们要考虑你的党员资格问题。’“我说:‘你别拿这个问题威胁人,这个账你得记上,你今天给我拍了桌子。你凭什么给我拍桌子? 我是国家机关的干部,不是你家的小听差,你给我耍态度是不对的。’”她又给我告到冯效先那里。冯效先批评我:‘你和处长记账可不好,你不应该和何婷同志吵架、顶嘴。即使她不对,她也是领导,这里面有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你看,除了立场问题,又来了个对组织的态度问题。咱们什么时候才能不把领导个人和组织等同起来呢? ”最后,又说我生活作风有问题,无非因为我常去照顾一下万群的生活。难道我们都不去管她,让她独自一人孤儿寡母地去挣扎……“

  “唉,她应该结婚。”叶知秋把别人的婚姻问题都看得非常简单。

  “结婚? 跟谁? 她爱的人却不能要她。”

  “你是说方文煊? ”

  方文煊,这个既使贺家彬尊重,又使他觉得软弱的人。

  也许不该那么苛求,各有各的难处。方文煊的难处究竟在哪里? 贺家彬实在想不通。就用顶陈腐的道德观念来解释也显得牵强附会。“文化大革命”方文煊靠边站,被开除了党籍。是他老婆提出要离婚,并且交出方文煊的几大本日记,以示划清界限。要不是那几本日记,可能方文煊还不至于被整得那么久,那么惨,更不至于被打断一条肋骨。老婆席卷了家里的一切财物,走了,多少年音信全无。

  一九七。年在干校,方文煊才恢复组织生活。万群的丈夫自杀的时候,方文煊已经当了他们那个连的连长。不论怎么说,贺家彬都不能原谅那个自私的丈夫,丢下万群和一个没有满月的儿子,自己寻找解脱去了。

  什么样的压力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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