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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一


  自从郑子云在思想政治工作座谈会上作过那个报告之后,郑子云平时那些让他看不顺眼的习惯,更加刺眼了:那总是漂白的硬领;每每坐下来之前总要提提裤缝;给女同志让路;成天挂在嘴上的“谢谢”和“对不起”……郑子云除了知识分子出身这一点之外,再没有什么可抓挠的了。出于一种职业习惯,孔祥希望在每个人身上都能抓到些什么,那让他从心眼儿里感到生活的充实。

  郑子云的报告一直梗在他的心里,他说不准那报告究竟有什么地方不对头,弄懂它是相当吃力的。凭着直觉,他感到那是一种威胁。虽说实现它还是一个遥远的未来,到那时,不论他,不论郑子云早已化作白灰。可孔祥希望,就是化了白灰,也应该让人毕恭毕敬地供着。

  正面反对郑子云不行,因为郑子云的位置排在他的前面。就连“文化大革命”期间,那套已经嚼烂的套话,他也说不周全。更不要说准备一套系统的理论和郑子云较量一番。

  妙! 这句话说到点子上了。田守诚觉得这甚至是开向郑子云的一枪。比宋克那句话高明多了,不在具体问题上纠缠,又可以堂堂正正地放到桌面上来。但是没有人接上来。这些年人们变得谨慎多了,私下里说话要多解放有多解放,到了面对面的时候,不是打哈欠,就是顾左右而言他,谁也不愿意得罪那个人。

  偌大个会议室,只听见一片“啪、啪、啪”一收一放把玩折扇的声音,和电风扇嗡嗡作响的声音。

  蒙在沙发上的灰布套子;久已没有粉刷的、泛黄的墙壁;造型和工艺都极为粗糙的烟灰缸子;十几张或困倦、或木然、或老谋深算、或不以为然、或激愤、或咄咄逼人的面孔,全让人感到沉闷。

  不知谁把电风扇的风量开到了最大限度,呛得坐在跟前的郑子云透不过气来。

  他站起身,挪到靠近门边的一张软椅上去。对面,是整整一排窗,白杨树的浓阴遮住了视线。透过树叶的缝隙,夏日里,颜色变得深邃的蓝天被切割成不规则的小块。但他知道,越过这片树阴,仍是广阔的蓝天。蓝天! 他的心,顿时豁亮了。

  人不可不依恋自然,也许这也是一种生态平衡。

  应该找一个星期天出去走走。不过好像时令不对,去香山应该在十月底,去樱桃沟应该在春天,颐和园人又太多。可以去潭柘寺,“文化大革命”以前,郑子云带圆圆去那里打过猎。猎枪在“文化大革命”中被抄家的人抄走了,新近又被人送了回来。已经锈迹斑斑,像他一样,老了,生锈了。有个法国电影叫《老枪》,挺不错的片子。《老枪》,这名字听起来有一种老辣、悲怆而壮烈的韵昧。是啊,老也并不意味着报废,只要是条真正的“老枪”。

  郑子云那不为所动的漠然神情让宋克看了生气。热极了,纺绸小褂的腋窝全被汗水打湿,宋克解开胸前的纽扣,滚圆的、绷在圆领衫里的肚子,示威一样突现出来。他不满意这个会。其实,这个会和往常并没有什么两样,遇到扯皮的事情,总是这么含混和暖昧地沉默着。他不便再说什么,因为他算是当事人,说多了不好,难免不让人感到他带着个人情绪。

  他嫉妒陈咏明。正是因为陈咏明,他才从副部长候选人的名单上刷了下来。唉,他是从哪儿蹦出来的? 都怪郑子云。要是他不推荐陈咏明呢? 推荐倒也罢了,偏偏又把他推荐到曙光汽车厂,这不是要他的好看吗? 他渴望着陈咏明和郑子云的失败,哪怕他们吃饭的时候硌了牙呢! 他处处和他们作对,哪怕在和他的切身利益毫无干系的事情上。他挨个打量着与会者的面孔,估量着谁会发言,谁会说什么样的话。可是,有什么用呢? 所以郑子云才会显出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宋克把长长一截香烟捻在烟灰缸里,那截香烟仍在冒烟儿,他顺手把茶水“忽”的一下倒进烟灰缸,飘着烟丝、火柴梗、烟灰的黑水立刻溢了出来,沾污了浅蓝色的桌布。

  孔祥又说:“听说和贺家彬合写文章的那个女记者离过两次婚呢。”说罢,从眼镜片后头,迅速地向郑子云射来两道警告意味的光。他说到“离婚”那两个字时的口气,就跟说到妓院、说到花柳病一样。

  会议室里像加了兴奋剂,就连空气的流速,也似乎加大了许多,所有的脑袋全向孔祥扭过去。

  郑子云暗暗苦笑:要是叶知秋能够结两次婚,也算没有白白地当过一次女人。既然婚姻法上,明明白白地写着感情破裂可以离婚,为什么离婚在孔祥的眼里,却成为一条应该受到指控的罪过呢? 他自己可以胡来,别人却不可以离婚。

  真岂有此理,什么样的乌七八糟,什么样的糊涂! 汪方亮从软椅的靠背上直起身子,提高嗓门说:“我们这是在开党组会。”他还想说,这里又不是茶楼酒肆,说话严肃一些。可是他忍了下去,孔祥是主管政工工作的副部长,他手下那些人一向和他不对付。汪方亮并不怕他们,只是让他们时不时地找点岔子,他还得分散精力去对付,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吧。眼前就有这样的实例:汪方亮准备帮一位老战友把女儿从工厂调到部里工作,孔祥不但卡了他一个多月不给办手续,还告到部纪律检查组。为这点事,纪律检查组郑重其事地找汪方亮谈过一次话。扯他妈的淡! 什么东西! 装模作样,好像他们一个个都是佛门里六根清净的弟子。他当场就骂了孔祥一顿。当着他手下的那帮子人,列举了孔祥某年某月走过什么后门;小姨子安排在哪儿;二舅子安排在哪儿;某年某月孔祥和某某女士在某某饭店……从那以后,两人很久都不过话。

  汪方亮说:“我向作者了解过,在这篇文章发表以前,陈咏明根本没有看过,怎么能说他品质有问题呢? ”我告诉他,部里反应很强烈,问他:‘你有什么看法? ’“他说:‘我认为在中国只能写死人,不能写活人。’”我很同意他的高见。中国真是人口太多,人浮于事。一部影片可不可以上演,有时也要拿到政治局去通过;一篇文章闹得重工业部人仰马翻,还要我们这些党组成员在这里讨论。我们就那么不值钱? 女人可以不可以烫头发,据说某个市委讨论了三次……

  难怪我们大事抓不好,力气全消耗在拔鸭子毛这样的事情上了。“

  田守诚赶紧把撒出去的网往回收:“看来是作品本身不够实事求是,不是陈咏明同志的责任。”

  孔祥和宋克的脸色立时显得更加阴沉了。

  当第一把手真不容易啊。

  郑子云说话了:“什么责任? 这篇作品到底有什么应该追究的责任? 还是不要忙着下结论。我们可以一项项地、把那些所谓不符合事实的地方做一次核实。我会派人去,然后我们再做结论。

  至于有人散布说,文章发表投有经过部党组的同意,这个情况,有必要澄清一下。“郑子云两道凌厉的目光,直向田守诚射去。没有两下子的人在这种目光的注视下,会感到张皇失措。然而田守诚却超脱地微笑着,仿佛郑子云说到的事,与他毫不相干。田守诚的涵养可谓功夫到家,即使听了使他顶难堪的话,也还是显得那么谦和。人家不是说吗,会逮耗子的猫不叫。不论和谁有了矛盾,就冲这谦和,道理一准在他这边。有些人就是这么去评判是非的。”据我所知,那天部党组会除我之外,还有别的一些同志也没有参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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