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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二


  温存! 只有这青草、这阳光是慷慨的,它们对他应许了和别人一样多的芳香、温存和温暖。

  白云悠悠地从蓝得那么温柔的天空上飘过。一只鹞子在辽远、辽远的天边,自由自在地飞旋着。有时就那么一动不动地平展着一对翅膀,像海滩上那些晒太阳的人,惬意地伸展着自己的四肢。

  风儿轻轻地拂着,莫征的神思似乎已经随着轻风、随着白云飘去了。他觉得自己好像变成了天边那只鹞子,或是一朵优哉游哉的白云,渐渐地睡着了。

  好长一段时间以来,他睡得太少。每天临睡以前,他必得读一段原文版的《悲惨世界》。为的是给郑圆圆讲完冉阿让的后半生和珂赛特长大以后的故事。

  开始,这不过是叶知秋强加给他的一个任务,虽说是为了满足郑圆圆的愿望,同时也是强制他把法文重新捡起来的一个办法。

  他不干。“干吗? 我又不打算考大学。”

  叶知秋说:“不考大学就可以昏吃闷睡啦? ”

  “不昏吃闷睡又能怎么样呢? ”

  “你应该努力地把自己从愚昧里解脱出来。要是你的精神生活更丰富一点,现实生活就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了。”

  的确,叶知秋在现实生活中碰了壁,便逃到精神世界里去喘息。

  这些话,莫征听起来非常幼稚,如同给一个大腿骨折的人抹红药水。他才不接受这种天真的理论呢。

  要是他没有在无意之中听见郑圆圆的讲话,他才不答应这件差事呢。

  那天他下班回来,突然听到了一个陌生的嗓音。这声音在他和叶知秋那单调得如兵营一般的生活里,显得太不平常了,以致他愣愣地站在那里,好一阵不敢动作,生怕自己一不小心会莽撞地弄出什么声响,吓跑了那个可爱的声音。

  他听见那声音在说:“……为什么唯心主义的主教米里哀,都不凭一张黄纸来估断冉阿让,而在一些号称唯物主义信徒的头脑中,却有那许多偏见呢? 不,或许这不是偏见,压根儿就是唯心主义、形而上学。可惜我没有找到它全部的译本,我真想知道以后的故事。”

  他像从旮旯里翻出来一把多年不见的钥匙。然而这钥匙,究竟是开哪一把锁的呢? 他怎么也想不起来了。但是,他把它握在掌心里.它到底是把钥匙,对不对?

  莫征听见叶知秋说:“可以让莫征试试,他有一套原文版的《悲惨世界》,不过他也只能囫囵吞枣地说给你昕。他现在懒散得很,我跟他说过多少次,让他把法文再捡起来,他全把我的话当成了耳旁风。什么也不想干,也不知道他一天到晚在他那小屋里干些什么来消磨时间。”

  干什么? 莫征常常躺在床上,数天花板上固定电线用的小小的白瓷绝缘子。一、二、三……一共是十八个。

  “莫征是谁? 您的孩子吗? ”

  莫征觉得叶知秋的声音顿时变得沙哑:“不,我没有孩子。他是我的一个小朋友。”说话的两个人,似乎都干在那儿了。叶知秋好像这才想起:“他是不是回来了,我好像听见有声音。”然后,叶知秋叫道:“莫征! ”

  他慌了。他不知道这样一颗体恤人的心,属于一个什么样的人;他又不知道见了这个人,他该说些什么,做些什么。

  不,她并没有那种使人震惊的美貌,她只是像一道泉水一样,慢慢地向岩石的深处渗透。他没有那种被雷电击中的感觉,但他立刻感到重心的倾斜和并不亚于被雷电击中的一种深深的忧伤。

  那是人们在可望而不可即的事物面前所感到的绝望。

  她伸出她的手:“我叫郑圆圆。你看这名字多不好,可我也想不出什么更好的名字。”

  她会不会猜想,刚才他在隔壁偷听过她们的谈话? 莫征往郑圆圆的眼睛里瞥了一眼。好黑! 像一间没有点灯的屋子,什么也看不清楚。

  她的手是那么小,他几乎不敢握它,生怕自己一不经心会弄痛了它,捏碎了它。

  郑圆圆在那张坏凳子上坐下。凳子立刻向后倾斜,郑圆圆惊叫一声,往地下跌去,莫征一个大步跨上去,用大手托住了她。

  叶知秋责怪他:“让你扔了你不扔,瞧瞧,差点摔了人。”

  郑圆圆一面用手轻轻地拍着胸口一面问:“你排球打得不错吧? ”

  莫征拿着那个散了架的凳子,呆呆地站在那里。他没有说话的心情。

  “你愿意为我讲完那冉阿让的故事吗? ”她仰起头,用那双任性的眼睛看定他。

  最使男人无法对付的,大半就是一个令人喜爱的女人的任性。

  莫征无奈地说:“恐怕我会让你失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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