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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十


  郑子云并不答腔。他知道,像陈咏明这样的人,需要的不是同情和怜悯,而是理解和支持。为这样的人担心是多余的,对他能不能坚持下去,不应该怀疑。

  “您还记得我进厂之前,您和我的那次谈话吗? ”

  “记得,当然记得。”

  “当时厂子里的情况,您比我清楚。刚来头一个月,我收到几百封群众来信。其中百分之七十是呼吁厂领导给职工解决生活问题,百分之二十是其他问题。有关生产方面的只有百分之十……

  这不能怪群众,生活问题不解决,他能有多少心思用在生产上? 谁能一扑心思跟你走,你算老几? 你再有能耐生产也上不去。生产上不去,工人生活安排不好,企业管理不好,我这个厂长要负责任的呀! “

  “群众来信你都看吗? ”郑子云插问。

  “当然看。因为你可以从这些信里看出群众在想什么。一个厂长,不知道自己的工人想什么,怎么能管好工人,又怎么能管好自己的工厂呢? ”

  郑子云微微地怔了一下。这样认真对待群众来信的领导有多少呢? 虽然郑子云并不一定赞成每位领导同志都这么做。领导嘛,就是领而导之。太具体的事,可由经办同志去解决。但他又觉得陈咏明这样做,极其难能可贵。一个好厂长,那是没有白天黑夜、没有上下班之说的。到班上,就像上了战场,除了生产上的种种问题需要及时处理,几千名职工以及他们家属的吃、喝、拉、撒、睡全得管。哪有时间读这些信呢? 除非不睡。这不要累坏人吗? “工人的要求并不高,咱们国家的工人是有觉悟的。我头一次召开职工代表大会的时候,在会上宣布了三个目标:一是生产要上去;二是企业整顿要高标准地达到验收水平;三是生活上要为职工办十件好事,低标准地还上‘四人帮’时欠下的账……职工们很高兴,又担心困难太大,完成不了。他们对我说,‘只要把房子这一件事办成,其他九件也算办成了。这可不是吹糖葫芦,房子的事,顶难了。’您听听,我们的工人多好,我能不受感动吗?我能不从这里头受到教育吗? ”

  郑子云觉得喉头发紧。有些人,干社会主义的本事不大,整人的本事可是大得很。他要是养着、歇着也好。不,他不干,也不让别人干。他们心里,还有没有共产主义理想了呢? 陈咏明接着自管自地说下去:“说我笼络人心,叫我福利厂长,我觉得很光荣。说这种话的人真是蠢到了极点。谁要想把生产搞上去,不抓生活是做梦。我做的这一切,还不都是为了生产。部里批评我只抓生活不抓生产。为什么我月月、季季超产? 就是因为抓了生活,调动了职工的积极性。你说我抓生活不好,可是别的厂还来学习。说明厂长们已经注意到了生产和生活的辩证关系。

  “说我撤消大庆办、政工组,是路线性错误。全国三十六万个企业,各行各业千差万别,都按大庆一个模子去搞,然后按大庆那六条验收,那么我的厂子生产上不去,工人没饭吃谁管?!”陈咏明把手里的半截香烟狠狠地向脚下丢去,烟头上的火星,在漆黑的夜色里飞溅开去。他一收方才那种愤然的情绪,对郑子云说:“净听我在这儿发牢骚了,你一定饿了吧,上我家吃晚饭去,我好像还有一点泸州大曲。”

  “发吧,人有时是需要发发牢骚的,不然我们也太委屈自己了。

  不过老陈,我一定尽力支持你,虽然我的力量微乎其微。其实我也有碰得头破血流的时候,也有不少的牢骚要发。这个你知道就行了“

  一开单元门,就听见煎锅在吱吱地叫。不是在烙馅饼,就是在烙锅贴。

  郑子云随在陈咏明那高大身躯后面,走了进去。他听见一个女人的声音,温柔地抱怨:“又是这么晚。”然后,他看见一条穿着豆绿色薄毛衣的胳膊,绕住了陈咏明微微向下伏着的脖子。他赶紧在走廊里站定。随后,他听见一声亲吻落在谁的腮帮子上。郑子云暗笑,在中国,居然还有这带洋习惯的厂长。其实关了房门之后,洋人和中国人有什么两样? 他们夫妇的感情一定很好吧? 看来陈咏明并不回避这一点。而有些人即便谈到自己明媒正娶的老婆,也立刻现出一副正襟危坐的样子,好像那三个、五个孩子全不是他生出来的,更不要说承认自己家庭生活的幸福或不幸。

  陈咏明闪开了身子,灯光落在郑子云身上。郁丽文立刻用沾着面粉的双手捂住了脸蛋。她害羞地叫道:“哎呀! ‘' 并且用那双和善的眼睛埋怨地瞟着陈咏明,怪他不告诉她有客人跟在后面。

  为着不让郁丽文更加发窘,郑子云轻轻地碰了碰陈咏明的后背,暗示他不要说明自己的身份,自己抢先介绍着:“我是老郑。”

  陈咏明那两个孪生儿子,在门缝外打量着郑子云,然后又朝他挤眼睛,一会儿闭上左眼,一会儿又闭上右眼。他们不认生,也不像有些孩子那么“人来疯”。陈咏明和郁丽文不像别的父母那样,动辄呵斥孩子,或在客人面前,炫耀孩子的小聪明。孩子们在这样的家庭气氛中,身心会健康地成长。郑子云也照他们的方式回了礼,两个小家伙认可地点点头,走开了。有趣。

  下酒的菜是一盘油炸花生米,一盘松花。馅饼现烙现吃,又热又香,皮子煎得焦黄酥脆,咬一口直冒热气,烫得人吃不进嘴里去。

  小米粥熬得黏黏糊糊,郑子云有好久没吃过这小米粥了。一顿饭吃得他浑身暖烘烘的。也许因为整个单元只有两间房子,空间利用得过于紧凑,比起他自己那个冷冰冰、空荡荡的家,这里的一切都让人产生一种对居家过日子的依恋感。郁丽文那疏淡的眉,娴静的举止,似乎把一切尖硬的、刺激得令人烦躁的问题软化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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