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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七


  “这是标准厂房,十八米跨是标准跨距,平面图上标没标这个尺寸? ”

  “有。”董大山最怕陈咏明发问,他的问题像层层剥笋,最后非把你藏着掖着的东西剥出来不可。

  “厂房的长度九百米,图纸上有吧? ”

  “有。”董大山觉得扣子一环一环地扣紧了。

  “好,再问,安装天车的六米柱距是标准柱距你知道吗? ”

  “知道。”他不能说不知道,宋克不是在汽车行业的厂长会议上表扬过他精通基建业务吗? “既然平面图上给了你这三个条件,你怎么不能放这个线? 你想糊弄老百姓? 你知道,我可不是种地的。三十天工期你给我耽误了两天。你到底能不能放这个线? 你说,你到底什么时候才能放出来? ”

  “明天。”董大山垂头丧气地说。

  “不行。今天下午三点你必须把线放出来,三点放不出来,你这个处长就别当了。”说罢,陈咏明转身就走。下午两点半一看,不但线放了,土方都开挖了。

  陈咏明真想把董大山撤了。这么一件事,不但宋克打电话替董大山说情,连田守诚部长也给他打招呼。田守诚不可能认识董大山,这当然是宋克游说的结果。

  陈咏明能不服从吗? 一个是他的主管局长,一个是重工业部的部长。他能去问郑子云吗? “你说的话算数不算数? ‘能下放的权力,部里一点儿不留……”’郑子云又能说些什么、做些什么呢? 据说他的工作也并不顺利。

  再说,他自己不是也得一而再、再而三地做一定的迁就和让步吗? 上次,田部长不知为什么缘由来厂里看看走走,他不是也同意报销一笔招待费吗? 他说:“香烟嘛,就买三盒吧。他们要抽就抽,不抽不要打开,留着下次用。”原政工组组长深奥莫测地笑了。还有人说他小气。小气? 谁不小气又从自己腰包里掏了一分钱呢? 部长们在自己家里抽烟怎么办? 也有人招待? 明知这么做要讨人的不喜欢,但他要决心在自己的工厂里造就一种公事公办的风气。

  据说,行政科的经办同志买了一条。那位行政科长不错,不给报销,说:“剩下的哪里去了? 查不出来不要报销。”好,这么一来,下次就没有人再敢拿着公家的钱瞎花,并且从中揩油了。有反对的.不是也有支持的吗? 使陈咏明感到忧虑的还有,像李瑞林这种党龄不算短、党性比较强的同志,事情一涉及到自己头上,不但思想跟不上趟.甚至还产生了抵触情绪。而且,随着今后工作的发展,肯定还会涉及更多按老规矩办事的人。那阻力是多么的大啊! 他,吃得消吗? 偶尔,他也会有力不从心的惶惑和短暂地丧失信心。这时候.他只要大步流星地在厂子里走上几圈,心里的郁闷渐渐就会被随时遇到需要他裁决的各种问题所驱散。他没有时间发愁,他必须把百分之百的精力投入这复杂的生活中去。

  扣工资的事,气得李瑞林七窍生烟,可他既没跳也没闹。他知道这事不能闹。他不在理,摆到桌面儿上说不过去。不管怎么说,在他那杂乱的思想里,还有一根弦总在提着:我是三十多年的老党员了……

  老吕头还按着老称呼招呼他:“李书记,您——来得这么早哇。”

  老吕头的两个门牙已经豁了,说起话来直漏风。所以,那语调更让李瑞林感到一种落魄的凄凉。

  他原想对老吕头说:“别叫我书记了,往后,就叫我老李吧。”话到嘴边儿,却硬是说不出来。

  一想到今后要与老吕头为伍,一块儿看大门儿了,脸上总有些挂不住的样子。话虽那么说,共产党的干部能上能下。谁见过呀。

  历来的习惯是,只有那些犯了错误的干部才会连撸几级。平白无故,哪有从干部变工人的? 不往上升,至少也得保持原有地位不变,才说得过去吧? 不论怎么说,老吕头还那么称呼他,在精神上多少给了他一些安慰。至少老吕头没拿他当犯了错误、撸下来劳改的干部。于是他装着没有留神的样子,只是执意劝老吕头早些下班,回家休息。

  老吕头从车棚里推出自己那辆除了铃不响哪儿都乱响的自行车,头上戴着一顶小儿子吕志民复员的时候带回来的军帽。绿色布面、灰色兔毛的衬里,耷拉着两个耳扇子,一走一扇忽。身上穿的那件棉大衣,油腻腻的。胳膊肘、前襟和下摆的边缘都已经补过了,就连每个扣眼儿,也都重新锁过了。这件大衣,早该换一换了。

  当老人的,省啊,省啊,还不都是为了孩子。

  李瑞林想起老吕头的小儿子吕志民,昕说净和老吕头闹不对付。能说那孩子坏吗? 也不是,就是犟,你说东,他偏说西,毛毛躁躁,是个“二了八叽”的浑小子。唉,现在的年轻人,哪个也不是省油的灯。

  上了年纪,心里还不得安宁啊。做父母的,除非到了蹬腿的那一天,活一天,就有操不完的心。

  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

  李瑞林瞧着老吕头走远之后,便走进传达室。坐了一会儿,又站了起来,觉得这么坐着不是个事儿,总得干点什么吧,又不知道该干什么才好。他忽然觉得呆了这么多年的厂子,变得好生分.好像他是个初来乍到的新工人。这让他觉着很不是滋味。

  于是,他捅开了封着的蜂窝煤炉子,打了壶水放在炉子上烧着,又从门背后找出把大扫帚,哗啦哗啦地扫着传达室门前的那段柏油小路。说实在的,真没有什么可扫的,溜光的马路挺干净,说邪乎点,真像舔过的那么干净。他直起腰,打量着远远近近的厂房。从部队转业下来,他就到这个汽车厂来了。二十多年,眼瞅着这个厂子从无到有,从小到大地发展起来,就像眼瞅着邻居家的孩子,生下来,吃奶,断奶,会爬了,会走了,长大了,上学了……有时,他不明白,他明明见那孩子不久以前还光着屁股满世界乱爬,怎么一下F 子就变成了个漂亮小伙,穿着他顶不待见的喇叭裤,裤腿活像两把用高粱篾儿扎成的笤帚,胳膊弯里还挎着个小妞儿。

  这工厂越来越气派了。比他家乡那个县城还大,绕厂子转一圈,没有大半个钟头怕是转不下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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