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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六


  “这个问题,是影响全国十亿人民生活的根本问题。物质是第一性的,没有这个,什么发展科学、文化、军事……全是空谈。三中全会以后,当全国人民即将把重点力量放到经济建设上去的时候,我们想多报道一些这方面的情况。而我现在只是凭感觉,觉得前十几年经济建设花的力量不小,大干苦干,实际效益却远不及我们付出的代价。为什么会搞成这个样子? 又怎样才能搞好? 我却说不出道理。您知道老百姓是如何盼望着、期待着工作在经济战线上的人们,尤其是那些决策人。我们是不是真就这么穷呢? 我是经济部的记者,免不了天天同数字打交道。解放三十多年,平均每年产值增长百分之七,这在任何一个国家都是了不起的数字,可我们为什么老富不起来呢? 我想,要是我们像日本人那么会花钱,一分钱掰成两半儿花,我们不会这么穷。我们为什么老是瞎折腾呢? 再有多少钱,也经不起这么瞎折腾。大的不说,就说我上班每天都要经过的那条马路,从去年到今年,路面翻了三次。先是下水管道换成粗的一次;供热管道的铺设又是一次;冷水管道换成粗的再来一次。路旁的树呢? 原来是槐树,锯了,改种成白杨树;还没长两年,又换成松树……能不能有个全面的、长远的规划,一次把它解决了呢? 好像人们不知道,这么来回折腾,工人的开支、汽油、沥青、砂石……是需要重复消耗的。能不能不这么干呢? 这些问题说起来,似乎人人都知道,可为什么还是这样于下去呢? ”

  这女人,外表是那么一副死硬的样子,其实呢,像未醒世的儿童一样的执著、认真。郑子云不由得问道:“您记得《共产党宣言》里的第一句话吗? ”

  “一个幽灵,共产主义的幽灵,在欧洲徘徊。旧欧洲的一切势力,教皇和沙皇、梅特涅和基佐、法国的激进党人和德国的警察,都为驱除这个幽灵而结成了神圣同盟。”

  “好极了。记得最后一句吗? ”

  “全世界无产者,联合起来! ”简直像中学生在课堂上回答教师的提问。他在想什么? 纯粹的“意识流”。

  郑子云从沙发上站起来,倒背着双手,脚步很轻地,但又是很快地在房间里来回走动着。隔了好长一段时间,他才说话:“您怎么会找到了我? ”

  “我有个同学,在您那个部工作。他告诉我,在您这一层干部里,您是一个肯干、敢干、思想解放的领导干部。”这话说得真糟糕,好像成心在拍他的马屁,叶知秋浑身不自在起来。

  郑子云果然锁紧了眉头。

  “您那位同学叫什么名字? 在哪个部门工作? ”

  “他叫贺家彬,在……”

  “哦,我熟悉他。他很久没来看我了。”

  “他这人有点古怪。”

  “他有一种病态的自尊心,这也许是知识分子的通病。不过人是很好的。”

  叶知秋笑笑:“未必吧? ”

  “怎么这样说呢? ”

  “他们那个管政工的局长,似乎并不这么认为。”

  “为什么? ”

  “也许他的思想有些偏激和异端吧。”

  一抹讥讽的微笑,浮上了郑子云的嘴角。

  “念大学的时候,我们都是B 大学最早的校刊编委,当时,为了给校刊命名,争得面红耳赤。他说我那些提议,只能让人想起女人用的化妆品商店,而新闻绝不应该是一种装饰。新闻报纸的灵魂,是真实。他建议用‘x 光室’,编委们一致反对,说那个名字容易引起人们的误解,以为我们办的是一张有关医学方面的报纸。

  他大嚷大叫,说从某种意义上来说,报纸就应该像医生一样,至少是个会照x光的医生,即使治不了病,也应该能够作出诊断,告诉这个社会,你有病了,你的病在哪儿;或是说,你别疑神疑鬼,你没病,你的内脏是健康的,它在正常地工作。挺幼稚,还有点偏激,是不是? 想起来很可笑。可是这里面总有些让人感动的东西。并不是每一个人都能保留住那些让人感动的稚气,保护着自己不受世俗生活的污染。二十多年过去了,他还是那个劲头。这个连花岗岩也能锉碎的生活,似乎并没有将他改变多少。您说,究竟什么力量是强大的呢? 生活? 岁月? 精神? 我倒真是干了新闻这一行。

  我才明白,他那套议论,完全行不通。按理,应该说真话,怕什么呢? 不是说吗,彻底的唯物主义者是无所畏惧的。也许我们还不够彻底。我们常说报纸的党性,但党性就是只说好话吗? 我们吃这个亏吃得不少了。我不是政治家,我大概也不是个合格的记者——我只是从思想深处说。事实上我还是按着整个机器的转速运转着。您知道我们那一代人最基本的特征是什么? 是不识时务。“

  叶知秋端起茶杯,呷了一口:“哦,这茶叶的味道很好。”

  郑子云停住脚步。为什么她也喜欢龙井? 他看不出她和自己的老婆有什么共通之处,几乎没有。她总在想着什么,问着什么。

  要是十亿部头脑都像这样开动起来,会产生多大的能量呢? 喜欢龙井不能说明任何问题。他为什么要去考虑这个问题呢? 在他心底深处,总是纠缠着一种淡淡的忧虑,他害怕所有的人会变得和他老婆一样。

  “喜欢吗? ”

  “不错。”叶知秋一向分辨不清茶叶的品种。喝茶是一桩讲究的事,她和莫征连开水都不能保证供应。

  郑子云重又开始踱步。应该从哪儿说起,又应该怎样才能让一个和工业、和经济毫无关系的人明白,工业发展、改革所面临着的重重困难,又怎样在困难中前进呢? 她有热情,愿意了解、研究,然而这是多么复杂的一套程序啊。也许应该先让她看些经济研究之类的材料? 有关目前工业生产、企业管理、体制改革以及国外的经验? 对,让秘书或调查研究室的同志找些材料给她看看,但她叫什么名字,住在什么地方? “对不起,请问您的名字? ”

  他早已忘记了那张介绍信上的名字,尽管他很认真地看过介绍信上的印章和日期。

  “叶知秋。”

  “这名字很美。”他站住沉思起来,想着这女人有个很适合她的,能表现她精神、性格的名字。

  “对了,可惜给了我这样一个人。”

  她为什么这样敏感? 也许还有一点神经质。郑子云觉得这句随意的话好像伤害了她。他很想向这个值得尊敬的女人挽回这一点,于是玩笑地加了一句:“哦,不,比方苦瓜很苦,可有人就爱吃它的苦味儿……”这句话更是不伦不类,郑子云觉得这次是真正地失言了。除了自己的老婆,他从未在办公室以外和女人打过交道,他根本不懂得女人的心理,不知道如何同女人周旋。况且,这女人和他妻子不同,不能用那种“好男不和女斗”的迁就态度,她是完全独立于男人之外的。也不能用虚伪的奉承,虽然好些女人都喜欢那一套假话。她的头脑相当清楚。

  叶知秋却豁达地笑了:“这比喻挺准确,我还从没有想到过这么合适的一个字眼儿:苦瓜,好。”

  她是真没有生气,还是有意地做作? 不,这样的女人是不会做作的。这萍水相逢的女人,给人一种信赖感,她是那种第一次见面就可以无话不谈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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