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逐红叶于海岛 | 上页 下页


  不仅是富国,更不是强兵,不单是好,而且要美。非达到具备美感的好,我们永远是精神上的失败者,永远面对日本,耻不堪言。

  但是我们并没有重新来一次燕人学步的余裕。阴险地逼近我们两国的二十一世纪,已经丝毫没有遣唐使时代的、阳光海面浮光跃金的征兆了。相反却多是不祥的预感。鲁迅在一篇用日文写的文章(即《我要骗人》)结尾,这样写了一句话:“——临末,以血添付不祥的预感。”

  他的预感里没有欺骗。一年之后,国家濒亡,山河破碎,屠城过后的南京,尸体顺长江涌入汪洋、又在涨潮时倒流上海。

  鲁迅的这句话,被一个中国人不熟悉的日本作家堀田善卫特别留意过。堀田善卫对鲁迅的这一句预感念念不舍,两国尚未恢复国交前,他就在《在上海》一书里接着鲁迅说:

  “我有一个危机的预感。今日两国的如此关系,在不远的未来,会带来——今天怕是不能想象其样子的危机。”

  ——我也满肚子不祥之感。

  真没准,比这篇随感更快地,应该成为一切国家和民族理念的、永远弃绝战争手段的日本和平宪法,在我的小书出版前就会被日本修改。也没准,我还没写完关于美的穷酸议论,日本宙斯盾级驱逐舰队便会从中国文人题词“一衣带水不再战”云云的码头启航,为龙的传人再上演一场黄海大战。

  鲁迅的时代在循回。

  说到底,尽管甲午以来的是非尚未清算,我们正处在更狭窄的场地之上。像甲午年、也像九一八那一年,中华民族并未到了最太平的时候,我们并没有站在清算历史的上风头。

  我们并没有多了任何一件思想武器。我们仍在多重的含义下侧身而立,一面迎战着凶恶的帝国主义,同时批判着狭隘的民族主义。我们唯有忍受撕裂、那是一种被粉碎的痛苦感觉,忍受生养自己的伟大体系和悠久传统的淌血的撕裂,在剧痛中去追求最彻底的人道主义和最本质的世界正义。“最后的吼声”,也许只能对着自己。转过刀刃,解剖自己,把批判的尖锐,刺向尊大的中华心理。不是因为别的,只因我们并没有——任何其它的武器。

  但这并非自虐。在重访日本的日子里,我感到,早有不少日本人在自我批判的路上跋涉,并不声张一句。好像一种大洋上空奋力独涉的候鸟,他们的反省是真挚的。对于我,他们的一语一动都是温热的鼓励,也是持续的压力和催促。

  我们两个民族,仿佛永远喜欢这拉力赛般的思想较量。或许唯有日本,这古怪的国度,尽管它侵略过我们,但正是它才迫使我们反省。哪怕常常失礼,出口刺耳之音,但唯它在古典的文明规矩之上,推着脊梁,促我们迈步。

  确实,是否深藏我的肺腑丹田之底、带着强烈自尊心的中华思想本身,才是一种更要接收批判的东西呢?是否我们祖国的思想进步,首先要踏过虚妄的民族尊大呢?

  我并没有太成型的思路。我还分不清所谓尊严与虚荣的界限。但是我已经深感——对日本近代史批判的力量,就藏于自我清算的批判中。

  时值如此动荡的世纪初,一枝笔如嵌如绑,束缚在狭窄的缝隙。何止道路,连词汇也没有多少可供我选择。但是像许多过去的体验一样,我们又一次可以向鲁迅试着求索。他的文字已经存在暗示,我们也可以努力——像毛主席评介的鲁迅,更严厉的是解剖自己。

  这就像给友人胡乱写的一些信,如在红叶上记下一些随感。在不安的时代,一诉为快还是可能的,毕竟两边都有人留心倾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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