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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红叶作纸》之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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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飞行中如果运气好,能从飞机的舷窗看见富士山。多是夕阳沉没的傍晚,镀金的暮霭之间,富士山拖着优雅裾线,升出于滚滚云层。有过所谓日本体验的人,那时会感觉一种冲动。在东方的天空上,它以一种巨大、绝对、均衡的美感,望着人的通过。

  但就在欣赏的同时,人咀嚼出了一股隔阂。那东天门一般的富士山,那俯瞰的美,突然用一种似乎是古典和儒家的东西,挡住了唐土中国的来客。它如一个东方的斯芬克司,半空拦路,提出了一个汉字的哑谜。

  中国人,不管你是淘金稼银的工人、丢人现眼的政客、初作远行的学生,只要你来自孔夫子的国度,使用四方块的汉字——那么无论谁,其风骨的硬度、文学的道行、个人的气质,都要接受它的检视。

  白人是野蛮人,所以受到款待。你是中国人,所以要证明自己。

  必须感受一种透明的或有色的、礼貌的或霸气的、有形的或隐秘的——质问。这一质问满是文化意味,中国人不能避而不答。但它的暗藏之中,也包含着许多剔得清与理不尽的歧视、拒绝和压力。是的,用压力这个词比较妥当,你至少要体验一种内心的压力。

  ——这样的感觉在其它异乡是没有的。比如在美国根本用不着这么累,在美国,只需熟悉规矩条框,所谓法律,其它就不必多虑。在美国,人多用不着感受羞耻。中国人爱说他们不喜欢日本,但他们说不清自己的感觉。多么复杂的心理感觉!它招致了抵抗,阻碍了理解。一般情况下它常常使人不快。若是不能获得解决,中国人往往认为自尊心受了伤害。

  如此的心理过程,又浸泡着民族与国家的血污,反射着贫窘与豪富的强光,使一些人一去不返。他们甚至暗守着一个永别,把不再进入日本,当作对那个质问的回答。

  中国人——只是中国人,一切西欧北美的白人均不在此列;阿拉伯或印第安的诸族更另当别论——注视着富士山心情复杂。几乎他们的每一个,都因阴差阳错或莫须有的原因,与这个邻近的国度发生了莫名的缘分。但是两国两族之间,百年近代史鲜血淋漓创深及骨,任谁都是心头纠缠着屈辱愤怒。那些大是大非!多少大节大义!偏偏文化的美感拂之不去,交往的真挚,魅人的细节,说不清、理还乱,它们拷打和质疑,不断地与残酷的国家史冲撞齿咬,给每一个忆旧者以折磨。

  大义细末,形成某个游移不定的印象,它宛如某种秘藏或私事,顽固地浮沉脑海,不肯湮灭。每逢与日本人相逢,总抑制不住想即席清算甲午的侵略南京的虐杀;而每当和中国人谈及日本,又总控制不了要滔滔讲解樱花的凋落茶道的心境。和日本人交谈,往往只因一句对中国的失礼之语便勃然大怒推案绝交;人有两面:自家人畅谈时又对中国恨铁非钢咬牙切齿,滔滔批判中,引用的净是日本的例子。

  为什么?

  一个傲慢的白人女教授问:你们是不是有什么心理的问题?

  她们拥有的教养或接受过的教育,不够理解系在我们之间的这个文化。当然是心理的问题,是一个牢牢死缠的、心里的乱扣。它依据着沉重的是非,牵扯着历史的道德。

  或许可以说,我也是一个例子。我在结束了日本的过渡、等到了境遇的转变之后,便归国回家,离开了日本。我也暗守着一个告别:以揖别他人的富足,来答复那个质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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