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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天色过午了。

  伊斯儿破近亭子,肃州名人已经钞诗了。伊斯儿来肃州三年,汉书还是不会。踱近了,便有人举着纸说指教,伊斯儿只说看看诗里有无可算的命。俯身看看,抬头笑笑,伊斯儿心里渐渐着急了。

  众名人推辞一番,肉铺当铺米铺的主人们便干咳笑着退开,先生老师走关西的秀才便严肃推敲起来。最后得了三诗;一首咏洲湖,一首咏左公,一首咏鲫鱼。众口难调地,又勉强修改一过,诗就钞出了。伊斯儿找喊叫水的马夫,见他正端杯敬那咏鲫鱼的秀才。

  伊斯儿猜,官家就这么个:拍马的不到,马是不能牵给。这阵子该来了吧,他想。

  果然,又等了半个时辰,堤上来了一顶绿呢大轿,前头堤上走开一溜骑勇,后面堤上跟着一串步勇。

  伊斯儿默默唤道:“主啊。”

  名士们欢腾起来。湖中彩舟立桨致礼,欢唱的花鼓南歌又起于水面,伴着笙乐。

  一阵工夫,八个骑勇来到亭谢前,排成雁翅,人人骑的都是红马,并不挂刀。亭上众名士也站成两翼,稀稀地揖的揖,整衣冠的整衣冠。远处湖外,荒漠反射着日光,击出一线白炽的亮点。

  大轿近了。

  伊斯儿从未这么近地看见这轿。五年前在兰州金城关,这顶轿是在兵马喧嚣中模糊闪过的,那时尘沙中只见轿子的绿顶晃动。近啦,伊斯儿暗暗念道,慈悯的主啊。他恭敬地肃立在人群里,不抬头,只用眼角瞥向亭子。

  喊叫水的马夫飘动鲜艳绸袍,举一杯酒,大笑着下了台阶。

  “哈哈哈哈——”

  伊斯儿听那笑声里有一丝嘶哑。他头骨悚然,恐怖片刻涌满胸腔。喊叫水马夫纵情笑着,大步笔直,朝轿子走去。高举的双手里,一杯酒激烈地溅着。伊斯儿见马夫已经距轿子五步之遥。此刻,马夫的脸膛突然颜色一变,如同红彩。

  伊斯儿突然忆起那一日金城关的老满拉:直至后来劫狱、被斩首,老满拉的脸色一直苍白如骨。一个脸白,一个脸红——伊斯儿心中动着,眼睁睁见那轿尾高翘,轿身斜倾,坐轿的仇人就要下轿了。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抖手,酒杯飞上空中,手中现出一柄斧头。马夫一跃而起,绸衫呼呼鼓风扬成一片霞。说时迟,那时快,喊叫水马夫饿鹰扑食一般,一斧子剁在刚钻出轿门的人头上。伊斯儿仔细看着,觉得自家心静如石。白花花的脑浆进射而出,迎着散成水雾的酒,在烈日中闪烁。马夫脚掌落地时,第二斧已经剁在那人脖颈上,半个头一下子歪着疲软。伊斯儿感动地念着,主啊,我的养主。他注视着马夫闪电般抡动斧头,如雨的砍伐带着噗噗的溅血声,密如鼓点。那个坐轿人先失了臂,又失肩,被疯狂的斧刃卸成两片。喊叫水马夫俨然一尊红脸天尊,淋漓快畅地把斧子舞成一团混沌。有一斧震落了那颗挂着的碎头,马夫扑抢在地,半爬半跑地剁那烂头。顷刻时那头被剁进泥土,又被连同泥地剁烂,变成血泥不分的一滩。喊叫水马夫突然间失了对手,跪在血泊里,撑着斧大喘粗气。

  亭上亭下惊呆的人醒来了,尖叫一声炸开堆,四散逃命。骑勇步勇没有兵器,先逃了一回,践踏中又扑了过来,把喊叫水的马夫围住了。此时兵勇队冲进,刀枪齐下。身影狂乱中,伊斯儿看不见马夫殉道的场面。伊斯儿把身躯在乱人堆中挤着,默默念起了送终的讨白经文。念时伊斯儿也把念举向师傅和竹笔老满拉,他视野中显出了同治十年金积大战的刀光血影。他感动得忍受不住,但他觉察出自家心并不跳,脸色并不变。他颂主,一遍遍感赞万能独能的主,那时他不知道——马夫剁烂的那颗头不是左屠夫的。

  事情的泄露,也许是抱磨杆的瘦妇人。官兵围住汉城商栈时,那瘦妇人倒锁店门,在里面放了火。那些香药、硇砂、阿魏一堆堆冒出火苗,奇香异臭呛得半个汉城心肺疼。官兵挑开火,往里摸。药物点燃了以后,火焰有红的,更有绿的。兵丁们换了挠钩,一根根勾开冒着绿火苗的梁木,瘦女人窜跑在火里,映得红红绿绿一个鬼。伊斯儿搭救晚了一步,他远远立着,挤着赶热闹的杂民。

  伊斯儿一言不发,隔街看火,看那诡秘的绿火焰。

  瘦女人映在通明透亮的火光中,浑身一阵染红,一阵变绿。官兵们发一声吼,勾开一根火苗木头。伊斯儿眼睁睁见那瘦女人疯了,她恐怖万状,披头散发。长挠钩搭上她肩膀,伊斯儿远远望见,她肩头给挠钩撕开一块又一块。瘦女人开始尖嚎,厉厉的锐声盖住了人声鼎沸。“呀呀——嗷嗷——”鬼嚎般的尖叫袭着伊斯儿,女人给扯到了火狱门前。伊斯儿心中沉沉的,如铅水,如铁石。伊斯儿抱住臂,冷冷地凝视着,开始为瘦女人念讨白。

  红绿火苗咬住了瘦妇人,两三根钩子也撕扯着她。伊斯儿知她疯了,伊斯儿听见她嚎叫着唤起真主来。“胡大(胡大:波斯语,真主)圣人哟!主哇!”瘦妇人死死抱住一根火柱,像抱着她的磨棍。

  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烧死在柱子上。事情过后,伊斯儿走近了看:焦黑的人架子死死攀在立柱上,如粘上的黑漆疙瘩。

  严查在整个西省城乡展开了。

  瘦妇人高声唤主,泄露了喊叫水马夫与她同是回民。官家警觉了。肃州大营里传出告示,贴遍了远近城池。凡回民聚地,关哨如林,处处的牢监爆满。伊斯儿听说左屠夫亲笔撰成一道奏章,要清家朝廷全国严查。肃州城秋八月结了冰,西省最冷的一个冬季来到了。

  次年春,左屠夫剿新疆南路得胜,把大营迁了哈密力(哈密力:哈密)。肃州突然冷清,不知被谁抛弃了一般,一日日萧条起来。

  伊斯儿没有尾追着走哈密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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