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西省暗杀考 | 上页 下页


  “亏心哪——”

  伊斯儿一下被泪呛住。他见马夫死劲一踏,那卧在黄土坑里的佝偻废人一声哼。冒出一股恶臭。屎给踏出来了。伊斯儿难过又恶心,急忙操开人堆,往前挤。马夫也使熊掌扳开人墙,挤在他并肩。后头的人潮一涌上来,贴住后背心顶着——那佝偻废人大概给万人踏死了。伊斯儿这时离竹笔老满拉只几步远,老满拉给按在黄土坑里,正窜跳着挣扎吼叫,一张脸挣得又白又青。刽子手一个人按不住;另一个也愁着砍了帮手,举着刀犹豫。监斩画红圈那人,伸着脖子骂了:

  “死鬼:你喊叫个甚?”

  “就是喊叫!”

  竹笔老满拉挣跳着吼:“就是喊叫!就是喊叫!就是喊叫!”

  伊斯儿觉得一边膀子抖。一看马夫,他猛然全悟了:喊叫水的马夫黑塔般立着,两眼黑黑地,却轻轻地,一下下地点头,伊斯儿的泪水汹汹地淌开了;他简直想立时跪下大哭一场。竹笔老满拉把事情就这样交待了,他知道事情已经落到了喊叫水马夫的手上。事情起了,又败了,此刻又传过了,但一切机密都没有给行亏的官家发现。那一日坐在绿呢大轿里的人不知道这一切前后的事,他没有感性。

  喊叫水的马夫突然一拧伊斯儿的头,大着哑嗓吼道:

  “——行啦,走吧!”

  伊斯儿和马夫一闪肩,人墙便冲过去,使他们退了后。老满拉立刻止了喊叫,有一瞬瞬时间,场子内外静了一下。伊斯儿猛挣脱头回看,他隔着人缝,又看见了满拉。

  老满拉乖乖地跪着,伸直脖颈——伊斯儿看真了:老满拉是使足力气伸他那瘦脖颈。他伸得那根瘦脖颈直挺挺的,皮都绷直了。伊斯儿这时泪水流尽。这泪水停掉的一刻,这男子绝泪的一刻,伊斯儿以后多少年还记得。

  刽子手也许奇怪得停了一会,才砍下了那一刀。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没有看见那一刀,他两人已经挤出场子,藏在一堆不会挤的老太婆碎娃娃里念开了。念是默念,两个都不是念经人,只能念个将就。他俩一声不吭,坐在那堆破衣褴褛、或者干脆挂着两只奶子皮袋的饥婆子堆里。伊斯儿睁着一对枯眼,马夫抱着熊大的头,勉强地,把讨白念罢了,等着官家把那些头砍完。

  散了杀场,官家刚撤,伊斯儿和马夫便过去。死鬼都是些野鬼,没人认尸。他两人在人群混乱中挤上前,警觉四外无事,便一把扯过竹笔老满拉的埋贴。只是个无头埋贴,脖颈上刀口圆圆的,不见半点撕破。伊斯儿静静地想,竹笔老满拉举的意,该说是全美了。

  头寻不见。有个壮实饥民抱着一个头,在剜里头的脑子吃,几个饥民围着,想夺不敢。伊斯儿使个眼色,马夫扑上去,一把夺下那颗头,却不是满拉的。四下饥民围上了马夫,像一群瘦狼围着一头胖熊。马夫绝望地不知怎么办了,未了一抡臂,那颗头呼呼带着锐响,飞得不见了。饥民们立刻扑着追去,马夫擦着手,垂头丧气回转来。

  无头的埋贴,给血染得红红的。伊斯儿想起偷渡金城关那一夜,心里觉得老满拉对;只要举了这样的念,还愁没有血衣么。伊斯儿想得心酸。于是又发觉自家已经没有泪。

  马夫寻遍了,也查看了那几颗人撕人抢的头,都不是。竹笔老满拉的头,就便是不见了。伊斯儿守着无头埋贴,心里奇怪。

  喊叫水马夫骂道:这些个狗种;还有什么不吃么?咋这么个品性!眨一回眼工夫,吃都吃净了!昨不知死活不打算个后世!吃!就知个吃!没个品级的东西!……

  伊斯儿却想,金积大战的时节,不也是埋了数不清的无头埋贴么。正想着,伊斯儿看见了那条狗。那狗望望伊斯儿二人,走了两步,最后蹽开跑远了。

  两条汉子,昼伏夜行,在第三天夜里把竹笔老满拉的埋贴运回一棵场。带着血,缺着头,老满拉神秘又安详。两人当夜给亡人行了站礼,埋在师傅坟旁边。

  几月后,传来消息,说是天下改元,以后要称光绪年了。当时乡里人们弄不明白,还是妇人们心灵巧,师傅女儿和喊叫水马夫的瘦妇人拾柴时说:八成是朝廷那老狗完了吧?两个男人听了,觉得有理。一打听,果真是同治皇帝死了。

  伊斯儿砍了那棵杨树。没有人管。于是庄子里户户分了一点木料,伊斯儿和喊叫水马夫把料堆在一搭,口里不说,心里准备以后搭座庄户。

  在师傅和老满拉的坟上,伊斯儿又栽了一棵树。栽树那天,伊斯儿没有看见喊叫水的马夫,也就没能和他商量。等树长起,伊斯儿想,地名对实景,还是个一棵杨;可是意举的是另一个——到那一日,新树成材的那一日,伊斯儿盼着光阴也能改变。

  日子续着日子,又在这片苍凉的土地上转开了。远近的庄户,也许稍显大了一些。天晴的傍晚,有时能见上连成片的炊雾,灰白缭散地在天尽头飘,像是朝着金积点起的香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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