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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二


  老马阿訇讲的这个故事,不知为什么使我怦然心动。几年来,从西海固到新疆,我发现人们过的日子就是这种故事。而且,我发现更多的不善言辞并没有对我讲过什么的人们心里,也都埋着这样的心情。

  人生实在又艰难,若没人拉扯一把,根本无法活得算个回民。信仰是唯一能抓得住的,信仰至少可能帮助渡过死亡。被围困于一种绝境中的人都在这样想,但是很少说。这种心情也许早已郁集在那一天天糠菜黄土的日子,化成了连着生前死后的特殊风土。这就是前定中已有信仰的空间,如沙沟。

  宗教是它们的。那里是宗教的家乡。

  文学呢?我的文学的家乡也在这里么?

  如果懂得了穆勒什德的走坊和人民信仰之间的这一切,走进二十世纪后的现代的穆勒什德马元章的作为,才可能使人震动。

  他的追随者老何爷的家史中说:

  沐雨栉风,奔走于滇、黔、川、陇、晋、陕、燕、豫、齐、扬州、奉

  天、吉、黑——廿有余年,辛苦备尝。

  这些话没有夸张。后来,当中华民国宣告了满清灭亡、也宣告了哲合忍耶无罪以后,全国十几个省处处都突然出现了哲合忍耶的寺坊,人们便百思不解了。外国人在他们的探险记中说,张家川是中国回民的宗教中心,地位不在号称麦加的河州城之下——他们不知道张家川的真实。外国考察家见寺便问:“贵寺是新教还是老教?”阿訇们稍有不快,答曰:“我们是清真古教。”——他们不知道所谓新老的真实。

  其实一切都在那些密密布满黄土高原的僻静小路上完成了。用神秘的经文著书的大阿訇也好,用一切手段铤而走险的追随者也好,谁也不曾记录下那些崎岖小径上的脚印;谁也没有能力记下一坊坊一户户穷人的心情。他们曾绝望,他们曾斗争,他们失败了,他们只有等待。他们只剩下一丝信仰,他们只怀着一点望想。而穆勒什德奉着真主的口唤来到了他们的山间小村,把一切都还给了他们。

  天下大势,合久必分,分久必合

  人性中有追随、崇敬、畏惧的本质吗?

  男子有忍受、禁忌、隐蔽的天命吗?

  英雄有约束自我和服从限定的心灵吗?

  如果有了追求,如果有了信仰,人应当怎样处理自己的生命和面对整个世界?

  人道是什么?

  记不清在什么时候,我仿佛感觉过两耳充斥着中国知识界关于人道的噪音。我觉得我还没有弄懂,我还没有经历我承认的过程。我只是莫名地反感他们,甚至有一种我不能与他们同流合污的下意识。人,人性,人道,人心,这一切在中国应当通过另外的途径去发现。我预感到了。我不信任现代中国的知识界。太重要太本质的认识,至少要在相应的天地中形成。真知灼见永远不会是下贱肤浅的老鸦叫。它需要一片风土、一种历史、一群真正能为我启蒙的老师,还需要克拉麦提为我降临,才能够被我发掘出来。

  人道不是在五七干校踩两脚泥就能够洞彻的便宜货。

  仅仅在这种思想的意味上,我的十年文学生涯是孤独的。我忍住了,直至我走进了冷峻地等待着我的西海固。

  沙沟庄子的蕴含是无法穷尽的。西海固和它腹心的沙沟,原来居住着我的导师。我上过的学和读过的书太多了,正因此目不识丁仅有信仰的农民们才能教育我。我对自己写过的作品倾注得太多了,正因此不读我的书但珍惜我的心的教徒们才能理解我。

  那些一家几代人辈辈都敢向欺侮人道的官府诉诸武力的人;

  那些全家没有一口粮食却能翻一座山为投宿的汉民客人借一碗面让他吃好的人;

  那些被打败后居然在重围里流着血在纷飞的流弹中顽固找寻领袖尸首的人;

  那些从千里之外独自背回监毙的兄弟让他安息在洁净的拱北里的人;

  那些为二百年前的历史人物徒步跋涉多少天只为着一丝心情的人;

  那些喊上自己的三个儿子上战场的父亲;

  那些憨厚地说等第四个小儿子长大也要让他去的母亲;

  那些著名的不在乎飞机大炮的劈柴斧头;

  ——征服了我。

  我这一双男儿的膝盖,我这一副倔强的性格,我的满心不怕挫折的骄傲,我的关于北方的经过野外锤炼的知识——

  都在他们的面前皈依了。

  多斯达尼——此刻是我心中最美的形象。我终于找到了能够超越和替代我的蒙古额吉的人。我的东乌珠穆沁终于变成了西海固。骑马牧人的纯朴已是贫苦农民的信仰。一神教的观点总结了人生和文化。我最后的渴望是——像他们一样,做多斯达尼中的一个人。几乎同时我突然彻悟了我曾苦苦寻找的方法论:正确的方法,存在于被研究者的方式之中。

  我的文学在无人的荒野中登上了山顶。

  多么空寂啊。

  十面静默,四方无风,山峦如海,万物都注视着我。我埋藏了残存的犹豫和疑问。我敛尽了最后一点肤浅和轻狂。我不注释,我不怕在后日丧失理解。

  如今我只是一支笔,插在林立的锄杆斧柄之中,如西海固——那风沙干旱中的树林。后世的导游会指着我们说:多斯达尼。

  就这样决定了,沙沟的马志文兄弟。在这抉择的过程里,我知道你始终注视着我,真真如同一位严师。现在,你在沙沟我在北京但是我感到你松了一口气——我选择了沙沟方式。

  作家和文学的前定,在今天都显现了。

  多斯达尼和以前没有两样,仅仅是多了一个人。

  但是我懂得了人道。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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