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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八


  后来有些目不识丁的农民干脆称这种新人为大臣。哲合忍耶的古典时代已经随着血腥的同治十年终结了,这个心灵上伤痕累累的教派正挣扎着向现代踉跄前行。类似忠臣的一种新人正成批涌现,他们开始在这部秘史中发挥主要的作用。

  我的心沉定了:我判断洼上师傅就是这种新型的人,忠臣一样的阿訇。

  神经的某一处敏感地觉出了一些什么。但是我想,前定的都会实现,而实现了的都是前定。十三太爷马化龙壮烈而真实的伟大殉教,是应该赢得这—切的,就像他赢得了西府夫人那样的美人的崇拜一样。

  同治十年前夕(各史料未注明具体是哪一年,估计在同治八、九年之间),冲动在金积堡小寺热依斯——堡内穆勒什德助手及代理——洼上师傅心里的,一定是一种痴狂的激动。

  ——他的道友,也许常常与他分庭抗礼的山东河北热依斯金爷匆匆从北京城赶来,不远千里前来金积堡赴死。后来,金师傅被杀害于金积堡西门外一座小佛庙的门前。去年斋月,我心中暗暗想着我的山东故乡,顺着马莲渠找到了他的就义处。小佛庙已经塌尽,小山门被农民改装成院门。在偶像教的神圣场所残害一个一神教信徒,看来并不能获得佛的赞赏。

  ——他的道友,同样与他地位相似的谭生成阿訇,父子三人陪着自己追随的穆勒什德马化龙,昂然走向凌迟大刑的架子,光荣地共享着哲合忍耶正月十三的大尔麦里。谭家是左宗棠屠夫进行残害时,唯一按十三太爷主要亲属例行凌迟处死的外姓。

  ——他的战友、第二辈穆勒什德平凉太爷后人穆生花,与他又有着张家川南八营的乡亲邻里之谊——已于同治九年五月服毒自尽。

  ——在此不久之前,也许仅—个月前,刚刚传来云南东沟全庄多斯达尼和热依斯马圣麟殉难的消息。云南人起义之初曾派人前来联络,来人就住在张家川。

  洼上师傅的激动和不安,甚至屈辱羞愧都能够历历在目。正因此,曼苏尔《哲罕耶道统史传》详细描画了他不愿离开金积的情景:

  灾难逼近的时候,毛拉对洼上师傅说:“你去七兰爷(?)家里干尔

  麦里。你走,你到南边立教门去!”洼上师傅哭着不愿离开。他说:“我

  走不动!”毛拉说:“一步一爬你也要去!”……他与莲花城的人在正月

  初六启程,到黄花川,后来又到了张家川。

  相传:洼上师傅临行时,金积堡灭亡已在眉睫。洼上师傅向十三太爷马化龙道色俩目告别,不禁泪如雨下。他哭着问:“毛拉呀,什么时候才能再看见你呢?”

  十三太爷答道:“《穆罕麦斯》念到‘我来了’的时候,我就来了!”

  ——这就是著名的“艾台依吐”故事;我作为一名小说家从来没有听到过比这更伟大的民间文学。“艾台依吐”的抒情是如此强烈,它使我一连多少年只要一想起它,就觉得心在抽搐,就觉得控制不住自己。

  艾台依吐——意即“我来了”②。谁也无力猜测,在如此巨大的克拉麦提(奇迹)面前,在如此巨大的空间中,由如此众多的哲合忍耶共同创造的艺术面前,特别是在这一艺术今天仍在温习、今晚就在重复——面对着这一切,我深深感到自己的弱小无力。解释马上就会写出来,请允许我先叙述另一根线索:

  十三太爷马化龙被清朝官家凌迟处死之后,首级曾遍示全国各地,一共长达十年。

  据四旗梁子附近、当年凌迟行刑时围观的汉民后裔回忆,十三太爷临刑时,有人把他架上七层毡,绑在木架子上。三十六个刽子手每人割一刀,然后用凉水喷胸,乘势剖去心脏,拿走祭在刘松山灵牌前。正月十六,官军来人,割了首级。

  这颗头,先被官家用火烤干,然后漆过油漆——据说就不腐烂不变形,然后开始示众。传说,示众一共十年,在全中国一切省份,凡回民聚居之处,均悬挂示众几天。

  大约在光绪初年,此头示众全国一周,已无用处,官府把这颗头退回兰州——准确时间无法考究,但是那时张家川已经有了哲合忍耶的新道堂——“艾台依吐”的动人故事就要完成下篇,或者说,哲合忍耶教派最感人的克拉麦提,就要全美了。

  十年,我总想走上中国广阔的大地,在东南西北的回民聚居区找到线索,找到每一个当地的记忆,复活那些呆滞地盯着一颗枯干头颅的戴白帽子的人的心情和感受。但是,这是一种徒劳的幻想。回族是一个复杂的人群共同体,有时它那么刚强激烈,有时它又冷漠自私至极。幻想让这样一个小商色彩浓厚的、虔诚信教但是不知缺乏着一种什么基础的民族记住十三太爷马化龙的头,是不可能的。可悲的是,全国能记住这颗头的,仍然只是它的哲合忍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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