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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九


  巧合的时间揭露着真实。

  官军方面对死守孤堡的回民更加恐惧。官军久攻不下,束手无策已经很久。由于打前阵的是“土练”和“老教士兵”,还有陕西提督回官马彪——他们一定向统军大学士阿桂密献计策:山顶堡子里的叛民是为教造反,那么一定不会缺礼尔德节拜,回民入拜便不许再有杂念半丝,哪怕被杀也不能停拜——可以攻此一点。阿桂决定的总攻,于是定在了这三天之中。

  《石峰堡纪略》在“钦定”之后,行文暖昧。把七月初四一日,初四至初五凌晨,初五一日,混淆叙述。而且只字不提回民曾否礼拜、过节,是否拜中认死。这部原始钦修军事文件集只是吹嘘官军勇猛,似详细而瞒大节。据此书说,决战是回众“向外直扑”,官军打的是截杀突围者之肉搏大战;“黑夜力战直至寅刻,杀贼兵有千余,贼尸积满壕内”云云。但是行文中也露着马脚。如“层层围裹,痛加歼戮”,就像是屠杀而不像决战;“官兵一拥而上”,也透出了官军乘某时间突袭的迹象。

  只有他们杀死的回民数目,可能有所依据。

  真正可以使任何类型的人都信服的,是一个战时就在当地办运粮草的小官写下的《平回纪略》。这个小人物没有乾隆皇帝和大学士阿桂的复杂考虑,也没有大文人监修方略的福气。他的这本小书中,记下了决定性的一笔:

  至七月初四,值回教过年。其头目阿浑内营诵经,贼众咸伏地应听。

  大将军知其不备,密令土练鱼贯而上,大兵尾后。遂登贼堡,拥入,贼众

  仓皇,手无器械;杀死千余,落崖死者千余;带伤获者及千……

  堡内外积尸,付之一炬。

  这是最准确的记录。由于作家前线小官的身分和得意吹嘘的口吻,更由于他脑子里没有复杂的政治和虚伪人道,所以他一语道破真情。

  而《钦定》的七月初四夜至初五这一时间,“力战”、还有“贼尸积满壕内”,都是伪造。有一句值得注意的话,被《钦定》漏删了:

  初三,贼营内甚露慌乱。时闻妇女号哭之声。

  这一天是历上的尔德节正日,官军听见了回民在这一天的激动。张文庆阿訇一定决意此日不礼尔德,等官军攻上来时再礼——这是牺牲仪式的宣布。妇女们听说了这个举意,嚎啕大哭了!叛民们在自己终旅的终点,一片喧嚣。我们将肃穆地向往着爱人民的主,毫不反抗地等着屠刀砍断自己脖颈。

  合乎真实的那一天已经可以判定——

  七月三日即尔德当日,哲合忍耶举意在礼拜中任官兵屠杀,终结这一场圣战。七月四日,官军决定乘尔德节突袭,兵卒鱼贯登山后,山顶堡中立即开始礼尔德拜。两拜瓦者甫即责任拜后,四拜副功,接着赞念真主和接都哇尔祈求。再念古兰选章,再接都哇尔祈求——官军冲进来了,“层层围裹”。临行前告别尘世的忏悔词——“讨白”开始了;张文庆阿訇起句:“主啊;求你从受赶撵的魔鬼中,护佑我们——以慈悯世界的真主的名义:主啊,你怨饶我们!……”全体跪满的多斯达尼都念起来了,浊哑的声音伴着亏屈的啜泣。官兵大杀大砍,“痛加歼戮”,“枪箭如雨”,而忏悔的讨白声不理睬他们。不仅“手无器械”,而且心已经充满着圣洁。他们一排排一堆堆地倒下了,血水淹满了破堡。他们在陶醉中跳了崖,尸体一层层填着深陡的沟壑。没有人反抗,在礼拜中被杀是舍西德的高品,何况在尔德节这样的圣的时刻!

  没有反击。

  只有屠杀。

  ——在这刀刃般的一线分寸上,乾隆皇帝和他的御用文人们感到了恐怖。在如此的人道面前,暴政突然害怕了。他们企图掩盖,他们不敢触犯一个他们自己也不清楚的大限。

  于是,《钦定石峰堡纪略》以伪作流传。

  直至我和哲合忍耶的满拉杨万宝揭穿它。

  我永远不愿再看那些《钦定》一眼。

  我觉得恶心。它们是“书”的耻辱。

  天就这样亮了。流着血忍着渴的穷苦农民们,就这样庄严地永别了石峰堡。七月五日的晨曦依旧涂亮了陇东的荒凉山野。三年前开始的尔麦里,已经念完了它的最终章。十八世纪,在中国回民们的眼睛里已经结束了。

  石峰堡几乎和华林山一模一样。奇怪的是回民们总能找到这种地场。苦旱的黄土高原和黑暗的中国都太辽阔了,回民们对走出去过于悲观绝望。他们只想制造一块瞬间的神国,在那里享受一瞬的信仰自由的滋味。

  他们如愿以偿了。

  守密

  乾隆皇帝,这个自称盛世君主的人,发现了在大西北的某处藏着一个对手。

  他是个精明人,他觉察出,奏折里缺少他要的东西。他讨厌手下那些残民贪污的大官,因为那些人在西北的黄土沟里疲于奔命,和对手打了半年仗也没有知己知彼。

  他觉得这个对手古怪。

  这一年他正要跨进皇清极盛世的大门坎,他不能容忍草民中出现新奇的怪物。他在前些年处死了漂洋过海出国旅行后、若无其事地回到广东家乡的“出国犯”梁某。而西北的一个黑影却无法被他斩决——他感到这是一个组织。

  清查在乾隆本人追逼下,进行着。

  于战前修理石峰堡的马正芳、马廷秀二人一经见于下奏,乾隆立即追问:“马正芳、马廷秀已被阿桂等飞饬查拿,现在曾否拿获?作何审办?”

  张文庆阿訇之子张太等二人先在通渭被捕,后来义军扑城时知县王慺因为害怕,放了他们;乾隆怒斥:“若虑其抢夺,亦当即于正法,何得辄行放送?”

  固原有马升贵者,为生计挖窖喂养牲畜,被疑为破城藏兵,捕后追究不已。乾隆一直问至点滴,居然查出马升贵与田五阿訇熟悉之事,后来斩马升贵等三人,充军烟瘴五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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