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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三


  哲合忍耶作家们所写的预言中的时间判断是三十年。很久后有人发出类似的预言,时间判断是四十年。时间的准误与否,并不是预言的本质。对于苏菲主义预言的分析,应当看预言是否揭露了未来的趋势、性质及前定的新结局。苏菲的预言,是透过历史剧情证明真主和善良人的关系。

  我相信,在皋兰县监狱里,当他被拷打得满体鳞伤手不能握笔时,当他被公家用烙铁烙去或用手拔去圣行的“利毫耶”(腮胡)烫上耻辱的金印时,当他深夜里伸出流血的双手祈求真主时,他一定看到了我;信仰将到边疆。是的,包括北京这样的圣域的边疆,也在传颂着他的英名。

  他否定了什么乾隆盛世。他为我树立了以人的心灵自由为唯一判别准则的、审视历史的标准。经济不等于时代。经济统计数字的表象,使学者变成病人,使书籍传播肤浅,使艺术丧失灵魂。经济使男子失去血性,使女人失去魅力。我的判断只忠于心灵获得的感受,我只肯定人民、人道、人心的盛世。

  他的盛世深深地让我迷恋,如此持久、如此浓烈。我不仅为他,也为我自己的迷醉惊叹不已。我渐渐懂了,我是为一种异端的美而吸引。正因为是在一个无信仰的中国,正因为是在一个世俗思维理论统治一切的中国,导师马明心和他的哲合忍耶才如此闪烁异彩。

  一九八五年春,我接到宁夏西海固山里的农民来信,说道祖的拱北光复了,有大尔麦里。我匆忙上道,赶到兰州。抵达当夜,我便在这个省城街道上发现有白帽子正黯淡地闪在夜市之间。天亮后——我看见一个白帽子的海洋。数万哲合忍耶人从全国各地涌入兰州,为归真二百零四年的导师致哀悼会。天又下起了哀伤的雨。数万人拥挤在泥泞之中,喧嚣声直入云霄。久居信仰的边疆——北京城里的我,先是惊呆后是亢奋,把宗教的尔麦里感觉成了朝着历代统治的示威。节日过了,激动不已。我不能忍受望着那簇拥成海的白帽子纷纷散去,只留给我一个个难解背影的现实。于是我写了一篇散文,命题只是《背影》。

  到了一九八九年,我自信,我已经成了一名哲合忍耶的战士。这一年的莱玛丹斋月我在宁夏川里的一座清真寺住定,一天天地过着真正哲合忍耶的生活。在这个斋月里,恰好赶上了三月二十七——圣徒马明心归真二百零八年的尔麦里。物换星移,我也变了。我早巳摸索到了正确的方法论——首先以多斯达尼的方式为自己的方式。远处的老人们穿着褶缝清晰的干净衣服来了,我进水房洗了大净。远处的女人们抱着孩子来了,我戴上了雪白的六角帽。远处的青壮年赶着系彩绸的牛羊来了,我进了殿,跪上了哲合忍耶坚不可摧的打依尔。

  庄严而悲怆的《大赞》念起来了。

  后排传来了哭泣声。

  这是不能尽译的阿拉伯语。这是我们选择了的、净口之后才能念出的神语。这是我们的向着最伟大的存在倾诉的爱情。这是我们久久沉默之后的流露。这是我们对人类苦难和牺牲的总结。这是烈士在流血瞬间祈求来的安慰。这是对病态的科学和艺术的挑战。这是对中国一切粉饰的控诉。这是被现世视为异端的永恒真理。这是你再也不能找到的美。

  真主的朋友啊,庆贺你

  安拉啊,赞颂你

  十五的满月,圣光的照耀

  一切光芒都黯淡了

  养主啊,我再也没有见过

  他的脸庞上如此苏莱提的人

  你是太阳,你是月亮

  你是光辉,你是灵芝

  你是心灵的灯光

  在打依尔上,我盯着圈子对面的人,久久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一张张脸庞上挂着泪。有的哀伤,有的倔硬,有的深邃,有的憨朴——但每一张脸上都现出了圣洁的神采。我再也没有见过这样的群像,我再也没有见过这种伤感了。

  我的朋友啊

  两个世界的心

  西与东的主人

  被襄助、被尊重的人啊

  麦加和麦地那的伊玛目

  你的生父慈母尽了慈爱

  如今,谁看见你,谁就幸福

  在复活的日子里

  我们来到你清冽的幸福泉

  我再也没有见过

  有谁像你一样渴望欢乐

  鸽群为你遮掩,天仙为你赞颂

  麂鹿哭泣着,来到你的身旁

  它在你门前哀恸欲绝

  它说:圣人啊,救助我一次

  让我死前最后一次哺乳

  我惊异得不能自制。我不能相信人间真有这样的一种声音。那悲怆凄厉的“叨热”一跌一落,撕扯着人心一步步向一个纯粹感情的深渊堕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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