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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统治中国的孔孟之道,在这里最薄弱。旧中国的主人——大地主阶级在这里数量质量皆差。很少有那种钟鸣鼎食藏书万卷的文化家庭,也很少有儒将宰相名人大师降临。在正统士大夫文化落后的环境里,土著的俗文化很难压制和归化宗教的精神,特别是神秘主义精神。

  回民像汉人一样,无望地在这片穷山恶土中迎送生涯。一般来说,他们没有必要羡慕那些可能比他们活得更卑贱的邻人。半饥饿的状态使伊斯兰教禁食规定显得更圣洁。他人的几近摧残人道的性压抑和肮脏的卫生状况,使实行割礼的男性和遮羞蔽体的女性获得某种神秘的满足。无水乡村窖雪度夏,而坚持宗教沐浴的回民却家家以水的清洁为首要大事;那些盛一瓢泥汤脏水下锅的汉族人不能理解——为什么要留着那么干净的水洗澡。最重要的是劳碌之余,当教外人除了上炕吹灯一觉昏睡之外,再也寻不出一星半点事情时,清真寺里悠扬有致的念诵在黑夜里传扬。世界不仅止于此,做人尚有更美好的希望,——这种现象,就在荒凉得裸着石脉、几千里滚滚无边的一望焦黄中,不可思议地成了现实,成了主宰。

  何止孔孟之道和官府告示,在这里连科学也是软弱的。无论谁,只要他尚未泯灭最后一丝感性,他就会在自己的生涯中遭遇神秘。由于这片土地从根本上说是不适于生存的,被迫在这里生存的人就只有依靠另一种逻辑。加上血统的传递,由于血这种人体中最难了解的部分的作用,回民渐渐养成了独有的一种认识习惯。

  这种肃杀的风景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残忍的苦旱灾变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滚滚几千里毫无一星绿意只是干枯黄色的视觉是不能理解的,这种活不下去又走不出去的绝境是不能理解的——大自然的不合理,消灭了中国式的端庄理性思维。穆斯林们在一代代繁衍生息中,用苏菲主义的新鲜逻辑平衡了自己痛苦的心。

  感官的具体知觉磨钝了,八股文般起承转合的推理消失了,人云亦云的规矩方圆被怀疑,通俗的科学知识被打破——苏菲各教派的信徒们只相信神秘感,只相信自己的想象力和直觉,只相信异变、怪诞、超常事物,只相信俗世芸芸众生不相信的灵性,只相信克拉麦提奇迹。

  尤其是以陇山为中心的地区,风土呈着极度哀伤和恐怖的面象。在那种荒野山间走着,人心被恐怖和敬畏的感觉所笼罩,一丝异常的灵感渐渐出现。理解这片风土,特别是承认陇山周边风土的神秘气氛,对于理解本书描写的哲合忍耶教派很重要。甚至应当认为:正因为这里已经丧失了俗世经济文化的起码生机,所以慈悯的造物主才把彼世的神性优先降于此地。

  由于追求神圣的人总是努力追求神圣的环境,同在大西北,甚至同属回族,哲合忍耶及诸苏菲派与别人的见解就大不相同。怀着宗教感情、特别是怀着强烈的殉教感情与渴望奇迹的哲合忍耶常常不为人理解。然而没有哲合忍耶式的体验,大西北就是一片丑恶难看的弃土。这种命题具有普遍意义:缺乏宗教式的素质情感的人,他们的世界只是失去圣洁的物的堆积而已。

  对于俗界的或称世俗的中国人来说,空间是均匀的,仅有乡土之别,人也如此。居于其中的他们,在情感上是一种中性人。

  而对于圣界的或称宗教的中国人,尤其是哲合忍耶这个回族集团的人来说,空间并不均匀。这黄土大海里,地点大不相同。有些最是贫得惊人荒得稀罕的山沟坡坎,据哲合忍耶看来那是真境花园。

  所以,生活又能够容忍了——因为至少在这里有相互知根知底的多斯达尼(哲合忍耶民众),有辈辈相传的烈士传说,有领导大家而且时刻准备殉命的穆勒什德(导师、圣徒、领袖),最重要的是有安息着数不清的烈士遗骨的拱北坟园。信仰追求是安身立命的一项最重要的保障,宗教和生活在这里水乳难分。

  这就是哲合忍耶回民生活的环境。也许你去一次走马看花,会觉得那环境并不太贫苦;也许你小住几天又觉得那里不能生存——其实你应当做的,只是倾听;带着一份尊重,在那片风土中等候启示。

  哲合忍耶在自己居住的一切地区,都实行了这种主观精神的“场所净化”。他们已经从俗世被赶进了陇山周边这种荒凉得不忍目睹的绝境,于是他们就在这种人世的绝境营造了精神的净土,井在这信任的土地上生息。他们热爱自己的土地,就像提炼了中国人热爱自己祖国的感情一样。

  不同的仅仅是:中国人只有在强寇入侵之际才可能奋起,而哲合忍耶却时刻处于被迫害被侮辱的境遇之中,因而也时刻准备着反抗与殉命。

  他们热爱的家乡永远是他们的流放地。

  他们的流血像家乡草木一样,一枯一荣。

  圣徒出世了

  穷苦的人群挣扎在边缘上,只要有一场旷日持久的大旱,只要冬天不下大雪无法填满那种不可思议的水窖,只要夏天在遍野稀疏的庄稼地上落一场冰雹——就会跌下边缘,由苟活坠下死亡的边缘。

  大西北的回民,就像一个栖居在黄土崖边泥屋里的盲人,坠向深渊的危险悄无声息地伴着生活。

  人们只有热烈地诚信,只有托靠主。粗野散漫的生活,一迈进清真寺的门槛就骤然一变,呈现出严肃虔敬的神色,男人仍庄严地洗净每一寸肉体,女人们如诉如泣地唤主,孩子们挟着一本厚书,稚气十足成群结队地上学——只是他们的小学是经堂教育,不是要念会几句文化而是为着念来一点灵魂。

  老人们则几乎抛尽了现世一切生计,终日徘徊在寺里。我在沙沟的夜里曾远远眺望那寺,天是黑红色的,山影是黑红色的,寺的建筑轮廓隐藏在夜的黑红里——只有洞开的大门充盈着桔黄的明亮。我看见一些老人的背影,起伏仰落,正在专心致志地行礼。

  男女老幼都在等待。

  容许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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