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聋子的耳朵 | 上页 下页


  这西海固汉子的表情上,充满了一种宗教感。整个席间他惊慌失措,好像这是要他干罪,好像他肯定如此的奢侈犯了教法。他瞟着我,像是想说什么,但又没说出来。他的畏惧传染了我;但我愈是感动,就愈是只能催他多吃。他一个个端起那些八寸七寸的盘子,用筷子朝嘴里扒着。同时想说些啥,但脸直至胸口都挣红了,气吁吁说不出来。

  一时我担心过他的胃,但正如我的分析:一般说来,穷人是不会生胃病的。饱饱地吃一顿,永远是好事情。

  娃娃们,那经常翻我的背包“搜糖”的小儿子,他的零食是把一根洋芋粉条伸进炉子里烤焦(握月三弟在学校干活,有学校补给的煤炭,所以能在我屋里架起烧炭的炉子),然后捏着一头咬吃。至于一副理解大人机密神情的美目长子伊斯玛依儿,他常常在夜里,当我和他父亲谈得入港之际,蹦下炕来给我们烤洋芋。

  夜里,我们说得兴奋,突然觉得肚饿。握月就喊一边被儿里睡着的儿子:

  “快!捅炉子!给你巴巴烤个洋芋吃!”

  我呢,也猛想起凡·高的《吃土豆的人》。土豆就是洋芋,想到在西海固大山奥深的冬夜,在农民泥屋夜烤洋芋的滋味,我也催孩子:“快,烤三个!”

  娃娃一下就跳下炕,把炉子捅旺。又推门钻进寒风,咚咚跑着,捧回地窖里的洋芋。他机灵地看着我笑,好像说:不急不急,烤熟要一阵工夫呢。然后攥着火剪,披着他的小棉袄蹲在炉前,一直到唏嘘着把烤得焦黄滚烫的洋芋,捧到了我的枕头上。

  潜入西海固的那些年,我吃得最多的,是娃他妈的细擀长面。

  听说她当姑娘时切面的本事就出名。70年代的哪一年,嫁来握月家那天,她作为新媳妇的见面礼,就是给婆家人擀一顿面。听说,那一天端出来的数十碗长面,根根一样粗细,不止一人怀疑这媳妇从哪弄来了高级挂面。一席面吃得婆家人人赞叹,吃罢了,她也就开始了苦难的媳妇生涯。

  长面待客,桌上多摆开四只小碟:辣子、醋、酸白菜渣,再就是一碟咸盐。长面煮好以后,用筷子挑起,然后在碗里一顺一摊,根根面条又细又匀。清油浇在碗心,再调上碟子里的小菜。

  清苦的吃食,自然引出了饥饿的话题。

  “不,这就好得多了!比起吃食堂的1958年!……”他们忿忿地说。

  我留神地听。那时流行说“浩劫”,而西海固的浩劫,是在1958年。

  1958年西海固天降横祸,树皮被剥光了,食堂里只有清汤。据说吃树叶吃得肚皮透明,隔着皮能看见暗绿的肠子。握月的二弟那时还小,他在攀上一棵榆树时晕厥,不省人事地被背回来,不知怎么留住了命。

  天灾之下是政治的暴戾:莫须有的罪名飞舞着,遭到杀、关、管,处决或狱死的例子,充斥每个家庭。固原的王阿訇以自杀抗议,脖子上割了四刀,淌了一个牛的血,居然没有死成;一块鸡皮贴住伤口,从那天起他装哑巴十八年,直至“四人帮”垮台,才重新开口。握月的父亲,拄着一根牛角拐杖、每天从下湾蹒跚到上湾来看我的一个老农民,也成了反革命的营长。他只有逃跑一条路,咬咬牙远走青海。临行前放下一块馍,留给孩子。

  握月说:夜里他离了家门,月亮下我妈送他出庄子。我没送他,心里只想着那块馍。他一出门我就抓过馍,几嘴先把它吃下。

  叫做“白俩”的灾难,不仅光顾回民。一个发配来的北大中文系右派学生在待毙之际,不意发现了破炕席下有一层谁埋下的陈年麦粒。不敢告人,悄悄吃着,他活了下来。

  狼在村庄里游荡,溜进屋子。人互相问:噫!那是个狗么?人饿得眼睛模糊,看不真。说着的时候,那条狼慢慢地穿过屋走了。

  最惊心动魄的一件事我以前写过,是关于一个背了冤死的兄弟埋体(尸体),昼伏夜行,从千里外的平罗监狱回家的故事。他们家四兄弟,一个狱死,一个饿毙,一个疯了,还有一个自杀未遂。

  也许那件事,以及哑巴王阿訇的事,对于我是一次颠覆的教育。从那以后我变了。

  可是轮到我复述时,我总搞乱了农村的亲族关系。我总是先激动起来,说得声音嘶哑,但却弄混了究竟是背回老三的老二失了神,还是老大被捕后寻死的老四疯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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