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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四)士

  我总是忆起自己两次去王屋山、探望聂政故里的往事。

  那地方还沿袭古名称做轵城,是一个窝囊的中原农民世界。有意思的是,黑棉袄的农民都知道聂政、深井里,还盖了一座聂政祠,虽然一眼粗看,全然没有烈士之风。

  正是这般百姓风景,诱人深思。古代的形象会是怎样?古代,还存留着一点蛛丝马迹么?

  今冬等写完了这篇文字,也许我会再走一趟深井里。在报纸上读到一个记者说,他曾在聂政祠,和守祠堂的老汉谈到我的聂政小文。

  再去时我的背囊里会多一件东西,不消说,它就是四十七士的故事。

  曾有过一瞬想在深井里把文章写完。我拂不去一种预感,我朦胧地觉得,无论日本的四十七士,无论古典的聂政荆轲,他们都要梳理通顺——与那些黑棉袄农民的关系。

  不过,一旦拿它与《史记·刺客列传》比较,就会发觉它们之间存在质的差距。《史记》的刺客,虽然也都有巨大的复杂性,但一般说来,他们可能遵从彻底叛逆的思想,即个人的思想。如专渚、聂政是为知己、荆轲乃为祖国,他们都与赤穗义士似是而非,稍存异趣。

  此外,中国古典中的这些英雄,大都以一人挑战强权、甚至独自作对国家。而四十七士的仇家只是一人,对幕府则俯首唯诺。

  四十七士,勇则勇矣,但稍缺《史记》刺客那强大的个性。不易发觉地少了一丝个性,却大张旗鼓,多了一种集团性——不过,如此感想属于苛评。

  这集团性,琢磨不透,古怪暗藏,劳人沉吟。

  它迫人不得不追究——包括忠义、牺牲、仪礼在内的思想。四十七士的忠君思想,存在着先天的、源自中国的缺陷——这缺陷也隐藏于太史公的《史记》。当然,更有在日本发育中形成的某种畸形。

  古典所谓"士道",包容深沉。即便《史记》的刺客们,也未必达到了它的境界。古典中"士"的境界,几近做人的极致。何况其"道",已经近乎社会的理想。反贪官不反皇帝的《水浒》豪杰,实践的不是古典的士道,那只是天下无序的蜂起。

  "士"是什么呢?

  它虽时而仗剑,但更是文雅修养,是社会变革的目的。士唯公理是从,剑随时威胁君王。这些,都未必能由日本的"武士道"涵盖。

  日本的"士",先是荣誉的名份,二是效忠的武者。他们可以壮烈舍命,但他们并不犯上。明治以来,它渐渐被戴上了"武士道"的帽子,与帝国、右翼、侵略等语结缘。武士道,渐渐与中国古典的士道,分道扬镳。

  应当说,四十七士是日本武士系列中的孤例。虽有局限,它毕竟是一次作乱和反抗。它在尽"忠"时,更多实现的是"义"和"殉",甚至"叛"。民众能从中读取一种异端,并陶醉于这种感觉,这是日本人酷爱四十七士故事的原因。他们喜爱的,其实与古典的精神相近、而与武士道的宣传相远。

  畅销欧美的、博士新渡户稻造用英文写于1899年的《武士道》一书,表面上以日本武士道比较英国的"绅士道",用心深处,却是为了谋求西方价值体系对自己的接纳,为了脱亚入欧的政治大计。换言之,那位启蒙思想家是在浅说士道,阿谀洋流。他写作的地点是美国。他写作的1899年,正值甲午战争之后4年、日俄战争之前5年的紧急时刻。新渡户在那样的时刻、地点,放纵文笔,表达了新兴日本及其志士子民的豪迈。因为新帝国的眩目,舆论为之刺激,此书被广泛翻译——但它所写的,不仅远离了"士"的源头,甚至远离了四十七士的寓意,不过是一纸"入欧"的毛遂自荐。

  1941年底,导演沟口健二在《元禄忠臣藏》的片头上打出字幕标语:"护佑我兵之家"(護れ、わが兵の家)。比起以前的《假名手本忠臣藏》,电影剧本多了赤穗义士面对京都、遥拜天皇的蛇足。

  即便没有这些军国符号,古怪的感觉,在看这部巨片时也不断浮现。不知为什么,看电影时,我总是不断联想到皇军吾兵(わが兵)正把战火燃遍中国。清纯的移动图画,姣美的女性形象,抑制不住联想。

  倒是电影《切腹》,在士道的思考上,大步超越了沟口健二的局限。这部电影对武士问题的剖析,可说分寸不差毫发。

  这部画面干净的黑白电影(桥本忍剧本、小林正树导演,松竹1961年出品),几乎描写了所谓切腹、以及武士、兼及士道的一切大小方面。它尖锐地讽刺了高高在上的武士尊严、控诉了它血腥和非人道的一面。它难得地描画出高于武士名份的人道精神,解剖了日本封建的武士阶层中、严峻的格差及复杂的境遇。同时,它也提供了一个符合士道的、完美武士的例子。他在痛击并战胜了虚伪的武士道之后,切腹自尽,表达了士道的尊严人格、以及这一形式的壮烈。

  在众多明星(三国连太郎、岩下志麻、丹波哲郎)簇拥之下、仲代达矢扮演的津云半四郎,魅力无限,凛然矗立。这部黑白的日本电影内含严谨的分寸,是关于日本武士道的一部绝好解说,宛如四十七士故事的一个补充版。它是一种熊熊燃烧的民族精神,灼烤照射,使诸如张爱玲李安的《色·戒》那样在中国层出不穷的下流制作——反衬形秽,崩溃融销,荡然无踪。

  是的,聂政荆轲的时代已一去不返。先是穷极不言义、然后逞富不知耻的中国人,渐渐已不会如古代那样做人。中国虽是"士"的起源,聂政荆轲的故乡,但如今愈是中国人才不敢言及士之风骨。左顾右盼,尽是粉墨乔粧的自贱,对比他人的"切腹",我们唯羞愧而已!

  中国还具备挽救古代传统的可能么?

  约束于大事,一诺如千金。当自己也直面着大义与个人的相克,不畏惧舍生取义——古典的精神,似乎早被中华弃之脑后,却被日本视作传家之宝。

  古典的本质,渐渐湮灭了。

  从日本士道的正反遭遇中,我们的感受也如镂如刻。烈性的美,不能营筑在他人的苦难之上。中华若想重新找回美感,首先不能容许恶行的共生。在走向现代的途中,需要勇敢与献身,以约束和制止强权。它决非"皇民教育",它与愚昧的忠君尚武,原本不是同道。

  说到底,它最终是——美的人道精神。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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