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敬重与惜别 | 上页 下页


  史料中的"喇嘛库仑"和"白音古秀苏木",都是东乌珠穆沁的佛庙。也许是因为——难道是服部老头强记暗诵了东乌旗东部的农乃庙、尕海庙,却让一座与他、确切说是与他那以扶立蒙古、瓦解中国为己任的恩师关系深切的庙,逸脱出了记忆?我记不清口不离庙的服部是否说起过白音古秀庙。难道老师没对弟子细讲么?恰恰唯有这座庙最要紧,川岛浪速曾在那里摔断了脚。

  更可能是我的记忆出了毛病。在青春的六十年代,满嘴公社的新牧民我,虽然知道"我们公社的庙"叫做新苏木,但不知道白音古秀苏木、即旧苏木其名。

  ——我依稀记得,服部对我说的"xin-sume"(新苏木)似乎抱着怀疑,他反复对我询问,而我则不耐烦地给他讲一通今天的行政地理。那么他是知道白音古秀失败的,老劳伦斯肯定给小劳伦斯诉说过家门史。他在琢磨我嘴里的新苏木。或许,就是为这股难忍的兴趣,他才走近了我!

  而我,若想听见蒙古语冷冷说出"harqin baru"(科尔沁八路)这个新鲜词儿,更需等三十年的时光。服部没有料到,我也出乎意外——他最关心的一个地点居然真的就是我下乡的地点;我们的公社,它所以名叫新庙,只是因为旧庙在一场与日本人有关的战事中烧掉了的缘故!

  没料到,这么巧——在我插队的公社,在我熟悉的河边,我曾徘徊其上的白音古秀苏木废墟,居然是一代日本浪人的折戟之地。

  "地点"重合了。那苏木,不偏不倚恰在我家门之前,在我胡服蒙语、度过青春的地方!

  多么想再和他深谈!……

  现在,我知道从哪里谈起了。

  我一直想,若是再次访问日本,我要找到他那位文艺座的左翼女優,把当年的事问个究竟。我更盼着告诉他关于新苏木的变迁史,让他确认川岛浪速在大正年间的活动和思想。在讨论了日本右翼浪人的亚细亚主义之后,我要听听他在青海扶贫助教的思路。当然,也要谈及东乌珠穆沁的座座苏木以东,他和我的虽然相悖、却已经沟通的"青春位置"。

  但是,当我重访日本时,却没去寻找他的家人。就像他不稀罕对他的宣扬一样,他在意的甚至不是理解。我早感觉到了:唯有一样东西值得重视,那就是人的气质。是的,若能作人不萎琐、举止有豪气,那么彼此之间的好感,渐渐一定导致理解和相知。

  不误解,真相知,连说说都觉得太难。即便中国人能恢复古风知耻而勇,而且弃大国梦如粪土——与中国前定为邻的日本人,他们能与自己的代代出征的父兄师友,能与自己称霸亚洲的青春夙愿之地、鲜血淋漓之地决裂么?

  这就是日本叙述的难处。

  这就是日本情结的死扣。

  我打算到青海去走走。我要到共和县、到海西州、到藏回杂居的村庄、到那些得到他援助的孩子们中间去——我将在他修葺过的学校门前坐下,慢慢琢磨他的谜语。但那片熟悉的土地,能给我以有力的启发么?我直面着巨大的悖论和矛盾。尕才让、法土麦、王小红,还有东乌珠穆沁、白音古秀、新苏木,你们能帮助我弄懂什么是"大亚细亚主义",弄清什么是右翼、什么是志士吗?

  我以为服部幸雄的故事,包囊了日本题目的一切范畴:

  日本的近代、亚细亚主义、与欧洲竞争、满洲与蒙古、浪人和志士、知与行、感恩与谢罪、人的生命与精神……还有,这一切范畴中,左与右、美与丑、好与坏、罪恶与义举、歧路与正道……这一切的相悖与并存。

  一介之人,因时代大潮的裹挟,会走过弯曲的路。不需说政治,最是政治的迷误无法闪躲!但在冲淘的时间里,一些人内藏的魅力会顽强地显示,不断地给人以或强烈或微弱的吸引。被扬弃的只是政治选择,那气质和魅力一定要挣扎,击败裹挟肉驱的历史,成全自我的轨迹。

  ——这就是我先讲了一个服部故事的用意。我需要预先申明叙述的难处,以及情感的纠缠。

  读者不仅要对矛盾和悖论有足够的思想准备,还要有一份对泱泱中华天朝的反省,要准备读懂和迎面——由于中国人失败的精神和委琐的形象、导致的对日本的理解不足。

  虽然并非很合适,毕竟算写出了一个引子。

  我的日本涂抹可以开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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