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张承志 > 敬重与惜别 | 上页 下页


  他说这一句时表情的庄重,至今使我难以忘怀。一瞬间,在沙发上他仿佛摆出了当时的姿势,正襟危坐,目不斜视。

  他描绘的川岛家,使我好像瞥见了一幅古旧的门客图。我笑着,但怀着一丝不易解释的紧张:

  "后来您就当了关东军?"

  "不,我不是军人。民间人……总之叫做关东军情报员。"

  "也穿关东军的衣服?"

  "不穿军服。"

  不知为什么,这最后一句使我大大松了一口气。我猜测着,一一询问,但他对我问及的诸如大陆浪人﹑右翼团体等等,无不连连摇头。我发觉,界定或判断他的年轻时代是困难的。何况又有一位文艺座的左翼女演员,模糊的形象使我浮想联翩。

  "那位夫人,文艺座女優,后来呢?"

  他眼睛里掠过一丝难测的神色:

  "我太任性,让她吃苦啦,嘿嘿。……阿拉伯的劳伦斯,知道吧?"

  我琢磨着,不得要领。显然,我那时的日本知识,涵盖不住这复杂的老头。我只是听了些概念。但用概念的套子,是很难套住这不驯老头的。

  就这样,他一直也没给我讲清——五十年前,他怎么进了右翼大浪人的门坎、怎么娶了左翼女演员当妻子,怎样到了乌珠穆沁的东部、怎么给关东军当了民兵;就像他也一直没让我听懂——五十年后他怎么去了青海,怎么进了那些贫瘠小村,怎么给各族儿童分发助学金。

  反正,"蒙古劳伦斯"已经变成了乡村教育家。左和右剧烈地混淆,彼此尖锐地分解又化合。我意识到:不管标签怎么剧烈变换,但那颗银发飘飘的大脑袋里,有一个什么丝毫未变。听他的口气,他不过慢悠悠接着走着那条东乌珠穆沁开始的老路。他不屑与众人共语,因为"他们没思想"。

  没错,老头子丝毫没变。这颗白发覆盖的脑袋里,深藏着一条对中国人很陌生的思路。更有趣的是,他武断地判定我与众不同,这使我暗暗叫苦。随着交往愈多,我愈加说不清了。年轻人不行、新右派不行——难道我反而算懂得他,只因我也在"东乌珠穆沁之东"住过、吃过奶豆腐和"送走过青春"?

  宾馆房间里,乱堆乱撒着申请表和助学金发放名簿。马占海、尕才让、法土麦、王小红。我不是好奇,也许是有些难受地翻阅着那些名簿。

  他骤然切入的,是我熟悉的世界,宛似另一个东乌珠穆沁。如果我不是对这些名簿上的小孩和他们的父母过于熟悉,如果我不是至今还和他们的父母站在一块无形的地场上,风刀霜剑、心甘情愿,我依然会忘掉遥远的服部老头。

  但是现在不能了,我不能回避他加于我的反省。

  因为他做着的一件一件,都是我正在努力做的。只是他干得更随意,更富于行动的果决。

  "嘿嘿,不用看,……没有用,嘿嘿。"

  见我翻看那些名簿,他的表情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仿佛他认定自己的事,就是按名单发钱。现在钱已发罢,他已经休息。

  他随手把一叠名簿扔在茶几上。"一个村子的小孩,家里都很贫穷,给谁又不给谁呢!"他自语般说。我又摸起一本,满本的一页页上,申请的助学金数额,都写着50或者80。望着那些法土麦和卓玛草,我茫然无语。

  "去年您怎么没有来呢?"我问。

  "店里不景气,钱不够。"他望着我。好像日本经济不景气的坏处,只是妨碍了他去青海。"今年,我朝姐姐借了一百万日元,说以后还她。"他自语着又呵呵笑起来,"嘿,还什么呢,她知道我任性。"

  为他开一次例?我沉吟良久,最后犹豫地说:

  "也许您愿意我把您的事情,在报纸上介绍一下?"

  没料到,老头正色道:"不!在报纸上登出来,事情就变了!我从来拒绝在那种地方……"

  我深深感动了。

  从那天晚上起,拒绝和审查结束,我在内心里把他认做了自己的朋友。我打算仔细了解这个朋友,等着下一次倾心而谈。但我没想到已无下一次,那一晚便是我们的永别。

  (四)

  其实对我来说,比他交往更深的日本人很多。和别人不一样的是,他是我接触过的、唯一的一个"原右翼青年"。今天的所谓中国左派干大事而惜身,并不敢如日本的原右翼这般做事,怎能不使人扼腕三叹!

  甚至我还觉察到:在潜意识里,自己居然在等着他。

  我有一个朋友,是在日本留学的青海籍蒙古小伙子。他曾随着服部老头,在青海家乡的农村跑过。比起我,对老头的青海行为他知道得更细致。一次我和他谈起老头,他居然说:

  "老头是个伟大的(aγū yihe)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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