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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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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向一个放羊的人打听音讯

  他说,听说她运羊粪去了

  诺盖淖尔是个深幽幽的小湖,由于白音乌拉山侧面的陡壁斜斜插入湖水,所以从南面看去,这小湖很像融雪蓄成的那种山中湖,而和一般锡林郭勒草原上常见的那种洼地和泉眼生成的浅湖大有不同。由于深,所以湖水并不浑浊。清晨,在牧畜前来饮水之前,它平静地、蓝晶晶地在山谷里闪着光,大概就是为着这难得的水源吧,白音乌拉公社的许多单位都移建于此:乳粉厂、皮革作坊、食品公司收购站,还有小学,当我驱马走近这里时,甚至有一种觉得是离开了牧区的陌生感。这儿甚至还有啄食的母鸡和鸭子。索米娅难道会生活在这么一个地方么?我找到了赶马车人达瓦仓的小泥屋。

  这是一座傍着湖岸修成的、只有三面墙的那种低矮的地窝子式土坯屋。木门旁有一个烧得焦黑的泥炉灶,旁边停放着一辆双辕高高翘起的马车。车上已满载着货物,马轭马套散乱一地。绳子上晾晒着五颜六色的衣服,我还发现尘土里埋着一个廉价的橡皮动物玩具。

  我犹豫着,迟迟没有下马。索米娅就在这土屋里面,我是敲门呢,还是喊一声?哦,所谓人生的重逢就要在我眼前出现啦……我的心跳了起来。不远的湖面上,灰蒙蒙的水均匀地一摇一荡,让人如刻如镂地感受着这难熬的时间。

  我咬咬牙,把钢嘎·哈拉拴在马车跨杠上,然后踩着门前的羊骨头、牛粪块朝门走去。我俯身拾起一件踩在土里的格子布小衣服,然后用力推开了门。

  屋里,充斥视野的是一条大炕。坑沿上的镶木少了一半,露出磨得圆滑的草泥坯。在炕上的皮被、大氅、山羊皮、蒙古式袍子和汉式棉袄中间,我数出三个酣睡着的小孩。他们七横八竖地挤作一团,污垢厚厚的光脚丫乱蹬着那些衣被——没有大人。西墙上还有一个小门,我推开那小门,一眼看见一个蛛网尘封的黝黑的蒙古包木格天窗。旁边堆着折叠的哈那墙,俄尼棍,还有一扇紫红色的小木门。我的眼睛湿润了:这是我们的家,这是我们祖孙三人,不,还有黑马驹曾一块儿生活其中的那个家……

  我凝视着这个被拆散了的蒙古包。是的,索米娅真的在这儿。她真的嫁到了这个离我们伯勒根河湾那样遥远的地方。她已经像藏起这架毡包般地藏起了过去,在外面那间临湖的肮脏泥屋里,迎送着沉重的、而又是大家都在过着的生活。

  “哟!你找谁?”一个女人的清脆声音在我脑后响起。我吓得浑身哆嗦了一下。

  我转过身来。一个穿着西式女上衣,梳着齐耳短发的女人正温和地打量着我——不是她。我吁了口气,用汉语回答说:“我找索米娅……噢,就是达瓦仓的……老婆,她是我的妹妹,我从伯勒根草原来。”

  “啊,白音宝力格同志!”她惊喜地大叫起来,“我知道你!你不是念大学去了吗?”

  “唔,是的。大学——已经毕业了。”我说,心里忐忑不安。她知道我?知道我多少呢?

  “上的哪个学校?内大?师院?什么专业?唉,索米娅姐姐总说不清!”她兴致勃勃地问。

  “农牧学院,”我回答说,“您是……”

  她笑了,扶扶眼镜:“哈,我姓林,是这儿的学校老师。内蒙师院毕业的一——真难得啊,我第一次在这儿碰上个大学生,而且是我的小其其格的亲戚!”

  “其其格?”我赶快追问了一句。

  “怎么,你忘啦?索米娅姐姐的大女儿嘛!已经上二年级啦!一直是我的学生!”

  我当然不会忘记。我永远不会忘记那一切的,连同那个万恶的淫棍。哦,在向奶奶天葬的山沟告别的时候,我没有想起来该去见见那个黄毛希拉。我们的帐还没有结清……其其格,其其格,我默默念着这个名字。不幸的孩子,可怜的小花啊,你不至于真的长着那种污脏的黄头发吧?女孩总该比男孩纯洁些,就像索米娅比我要纯洁一样。我实心实意地愿这孩子能学好,能爱她的母亲。因为她毕竟是降生于索米娅的怀腹之中。不论我是否愿意,此时此刻我已经决不能否认她的存在了……

  “林老师,其其格这孩子……听话吗?我想、嗯,她长得一定很高了?”

  “长得很高?哈哈!哪里……看来,你上了大学以后,什么也不知道呀!”女教师叫嚷着,突然想起来什么,“咦,你看,我是来帮忙的!索米娅姐姐今天不回来,要我帮助提水呢!”

  她麻利地拎起铁桶,歪着头望着我问:“你呢,是坐在这儿等,还是也帮我去提一桶?”

  我提起一对铁桶。在她带领下朝湖畔走去,苍茫天色和薄暮中的湖面融成一片,使我心绪淡凉。我等着她继续讲下去,因为这都是我所不知道的故事。而林老师并没有觉察到我的情绪,兴致勃勃地闲扯了好多才转回原题:“你猜,其其格刚生下来有多大?哈哈——你猜不着!一支勺子!真的,我是在这孩子已经三岁那年才到这里的,如果现在我不是确实了解我的学生年龄,我怎么也不会相信那时她有三岁……天哪,比别人六个月的婴儿还要小呐!咦,你信吗?白音宝力格同志?”

  “唔。”我含糊地答应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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