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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第三章

  他开始了高速运转。他首先咬着牙开始翻译李希霍芬的《中国》导言。这导言大约有三万多字。他在翻着字典时想,我要在报名时呈上译稿,请他们转交导师。他又觉得最好有论文,哪怕一篇也好。于是他就拟了几个题目:《黄河中游晋陕峡谷自然地理状况概述》、《湟水河谷的黄土台地及植被》、《关于额尔齐斯河流域的资源及综合经济》等等,可是写了几行以后,他发现自己写的不是论文,而是晚报和旅游杂志上用的大路货。他马上扔掉那几个题目去颜林家。颜林正在汗流浃背地给儿子洗尿布,颜老头捻着稀胡子听了他的论文设想以后笑了。老头说,放下你的那些论文吧,只要把基础课考好,问题就不大。但是老头本人并不招研究生。您怎么知道别人就不会事先上交论文呢?我还是要搞一篇,他想。我敢保证其他考生也都会来这一手的,这是光明正大的竞争,人人都不会放弃宝贵的机会。他从颜林父亲那儿抱回一大叠《地理学资料》和小册子,回家研究起来。当他发现不少论文实际上都是描述性的调查报告时,他欣喜若狂。原来野外的亲身调查也可以成为论文的基础。他考虑着,那太好了,我不仅有调查而且有整套缜密的方言调查资料作基础。我可以把方言的分布和发展与自然地理的分析结合起来。他决定搞一篇题为《湟水流域的人文地理考察》的文章,但他没有忙着动笔。他大量地阅读资料,皱着眉头捉摸那些论文字里行间的功夫所在。他没有过多注意那里面的内容,而只是锐利地搜寻着各种概念,以及行家们进入问题的角度和方法。他知道这里头一定有一些规矩。他愈读愈觉得自己的文章能写好,因为他已经模糊地发现了一条行家们严守着的思维的线路和框框。这条隐约可见的线路连结着一串串专用术语和概念,构成了一条神经,一个严密的网,一个冷静而独立的视角。他相信,这就是地理学。我逮住你啦,别看你闪烁其词,他想。干货就在这里。我要准准地抓住你,吃掉你,消化掉你,然后我使出我的方言调查的法宝,也来炮制一下。我的网和视角也会又独立又新鲜。他能读到的书和论文主要都是自然地理或经济地理方面的,他愈读愈发现结合人文科学的研究少而又少。这使他对自己拥有的汉语方言知识和旁听来的考古讲座知识满怀希望,他不时回忆起对他常怀偏爱的秦老师和新疆大学的往事。

  他同时开始了对基础课的复习。除了翻译李希霍芬之外,他每天都做《简明基础日语》后头的练习题。考试全都是考基础,这个我深有体会,他想。从来都是这样:试题很简单,人们打开卷子心中窃喜。可是那些貌似傻乎乎的试题后面巧埋地雷,暗藏杀机。十之八九的考生没有发现自己从来没有掌握最简单的那些条条。他把练习题做了一遍又一遍,只要一出错,他就咬住错处狠攻硬背。他决定把这几页习题做上一百遍,一直到考试前三天才住手。政治课也一样,他从旧书店里买了两本哲学和政治经济学的小册子,把它们全都剪成词条,塞在右面衣袋里。骑着自行车赶路时,他左手扶着车把,右手摸出一张,瞥过几眼,默诵一遍,然后塞进左边衣袋里。等过了闹市,没有红绿灯路口时,再从右边摸出一张来。他骑车骑得很警觉,既没有撞了过路的老太太,也没有惹恼过警察。

  这次回北京,他是作为一个北京人回来的。以前十来年里他虽然常常回来,但都是探亲或是过寒暑假。弟弟长大了,他第一次看见弟弟领回家一个时髦的女工时不禁想。弟弟已经是个支撑门户的大人,嘴唇上长着一层黑黑的胡茬。他看得出这个不言不语的大伙子正在暗中忙着自己的婚事。弟弟大啦,而且管了这么多年家,他想,我该接接他的班啦。母亲退休以后一直生病,他听弟弟说,这几年母亲的胃病常常发作。母亲很少说话,他只是从她银发下面的两只眼睛里发现了她的喜悦。

  第一天全家三口坐在饭桌前时,母亲有些莽撞地忽然把一条鸡腿夹进他的碗里。她的动作很重,那鸡腿一下子推翻了他的碗。他看见母亲掩饰地转过脸去找来抹布,慌慌张张地擦着洒在桌上的汤水。他感到鼻子有些发酸。他差点忍不住握住母亲那双瘦骨嶙峋的手。

  他承担了弟弟的买菜任务,并且和弟弟商量着给家里盖个小厨房。他每天上午十一点钟提起菜篮子,火急火燎地跑出去采买一番,然后回来交给母亲做饭——这样上午经常只能看三个小时书,渐渐地连三个小时也难以保障。他拼命地抓紧时间,可是弟弟的女朋友常来吃晚饭,他想自己要有个哥哥样儿,于是下午的四个小时也常被可怕地蚕食。只是晚上的时间极为安静,弟弟和女朋友去轧马路,妈妈坚决认为电视不值一看。他牢牢地攫住了这夜晚的黄金时间,伏在小书桌上向地理学和外语习题发起进攻。

  他每天早上七点钟爬起来,夜里一点半或者两点睡觉。一般他温习功课到午夜十二点左右,然后推开那些地理学报、考古讲义和《简明基础日语》,摊开几张稿纸,开始写他的那首诗。诗的题目是一下子跳到纸上的:《北方的河》。他握紧了笔,觉得胸膛里的长河大浪汹涌而至。那些浪头棱角分明,又沉又重,一下下撞得他胸口发痛。他忍着心跳,竭力想区别开那些河流。十几年他见过多少条河啊,黄河、湟水、白龙江和洮河、额尔齐斯河与伊犁河、甚至内蒙古的锡林河以及青海的通天河。这些河流在他的脑海里飞溅激荡,他感到兴奋得有些晕眩。他看见了那么多熟识的面影和那么多生动的故事,他觉得这些河流勾划出半个中国,勾划出一个神秘的辽阔北方。这片苍莽的世界风清气爽,气候酷烈,强硬的大路笔直地通向远方。他深深地感动了,他把笔尖伸向那些薄纸。他想用简练有力的词句几笔就把那些浪头和漩流钉入稿纸的方格,然后再去尽情尽意地描写那些古朴的台地、倾斜的高原和高海拔的山前草原。可是他一个字也写不出来,留在肚子里为他看家的那套汉语训练早已溜之大吉。他枯坐着,紧张地瞪着稿纸上的那个题目,听着自己的心在咚咚地跳。他不仅没有找到那种闪闪发光、掷地有声的词句,他甚至一个字也写不出来。他感受万千,但又一筹莫展,他呆呆地一直坐到两点钟,最后扔掉钢笔,一头栽倒在床上。

  有一天深夜,他突然感到四周太安静了。这静寂使他有些若失所依,心神不定。他披上衣服推开了旁边外屋的小板门,小心地绕过堵满一屋的家具和煤气灶、食品柜,蹑手蹑脚地走到母亲床前,帮母亲把薄棉被盖好。他轻轻地把被子拉到母亲的肩头上,突然发现她正在暗影中默默地望着自己。

  “妈,”他低哑地喊了一声。

  “早点睡吧。”母亲悄声说。

  他只是点了点头,几天来,他一到夜晚就忘记了母亲的存在。他从来没有听见板壁这一边有过任何声响。他沉重地坐在母亲的床沿上,一声不响地坐了很久,然后回到自己屋里,熄灯上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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