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雪路


  前方一片黑濛濛。雪原即使在这样晴朗的夜里,也象弥漫着雪粉一样,什么也分辨不清。他摸着黑,把沙狐皮的帽耳又系了系紧,回头望望白狮那儿,只见一个微微发红的烟头在闪着亮。那小子真能抽,他想。他试探地用脚趾头舐了舐毡筒里垫的马鬃,都冻得梆硬的了。可真冷,他抬眼瞧了瞧那浑沌的夜空,冻得粘在一起的眼睫毛轻微一扯,眼皮随着一疼。那小子真能抽,一直没见他灭了那烟头。这么个抽法,走到陶森泡子得抽他妈两包。尖厉的寒风似乎远了些,隔着皮帽耳,他只听见均匀的呜呜声。他也慢慢地从怀里摸出一支“战斗牌”。我也抽,妈的,早抽光早算。省得看白狮子那副涎皮赖脸地要烟的讨厌相儿。牛车颠簸了一下,他瞟了瞟——眼皮没动,不然结冰的睫毛又要拔掉——驾车的那头大牛,狠狠划了一下火。火苗却被风、被冻透骨头节子的寒气吞熄了。妈的,他又更小心地划了第二根。那伙臭鞑子最喜欢朝人伸手要东西。火苗照亮了袖口补丁上的一层薄冰。他看了看雪地,雪地在夜里是灰黑色的,稍显些暗红。睫毛又被拔了一下,他举起手,用指头贴住眼皮。眼皮不疼了,一点点儿水沾在手上。他放下手臂时觉得胳肢窝那儿似乎开了点儿线,冷飕飕的。他恶狠狠地吐出了第一口烟。烟倏然消失在黑沉沉的夜幕里。

  谁都知道白狮子不是好东西。游手好闲,不会抓马,不会放羊,更不用说自己祖传的那些实打实的木匠手艺。牛车真颠,屁股下头那点热乎气儿都晃荡掉了。什么都不会,所以那小子活该夜里雪地里出来拉硝,就象口里那伙子拾大杠、埋死人的下三烂一样。他又吸了一口烟,不,白狮是自个儿争着来干这份鬼都不干的活儿的。听说这小子为来拉这趟硝还跟他哥打了一架。烟已经剩下不长的半截儿了,他开始细细地品尝这暖人的烟味儿。在这种地方混,连个带女人的毡房都没混上,算什么蒙古人。呸——他吐掉燎着嘴唇的烟屁股。没准儿,那小子争着来拉硝,是为着叛他妈的国吧?他懒洋洋地想着,斜靠在车杠上。这雪地迷迷茫茫的、看不清却又使人觉得光溜溜的。得防他一手,陶森硝泡子就在边界线边上,闹个事儿不是玩的。万一那小子一溜大吉——他小子可是熟门熟路,以前因为跑到线儿那边偷过木头,“文化大革命”时落了个“国际小偷”的帽子。想想,国际小偷还有干不出来的事儿么?而且那小子又一没房子二没老婆。

  没老婆?还管人家呢,你自己不也他妈没老婆?他烦了,又摸出一支烟卷。这回只划了一根火柴。他听见木头车轮子歪歪斜斜地碾过了一个雪下的獭子坑。前天白海宽回来了,说家乡这阵子娶个媳妇得掏一千——还是丑的。牛车又重重地颠了一下,屁股下头不光跑了热气,而且颠得生疼。这老牛,你他妈的卖的什么傻力气呀!

  晃荡了约摸两钟头了。周围显出不是黑泥巴地而是灰蒙蒙的厚雪地了。在淡淡的暗雪映衬下,他瞅见那头锯了半截角的大黑牛正精神抖擞地大步走着,带劲儿地甩着半截犄角上拴的缰绳。

  他不满地瞟了那庞大的黑影一眼——哼,有种你就再快点。拉你上屠宰厂那天,有种你也走这么快。

  “十五的月亮升上了天空哟——”没意思。“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唉,不哼了。如果连这支《小花马》也唱得没味,那就不能再喝了。他闭着眼,只凭这牛车的摇晃,就能猜出这尾车上的红鼻子牛正被拖着跑。狗东西——他恶狠狠地咒着领头车上的丁老壮。你急什么?又不是去找女人。这种夜晚,冷得刺骨但又不刮风。更没有下雪——照理说该去找尼码或者是巴依拉喇嘛家的儿媳妇。不过,那有那的麻烦。还是出来拉硝吧,省得在家里生气。这茫茫的黑夜,茫茫的积雪多让人痛快。牛车可以爱往哪儿去就往哪儿去。只是天冷得受不了——今年冷得太奇怪了。秋天里他就猜到了准会有个难熬的厉害冬天。那时草根上还带着绿色,草尖儿就又白又干,可以一下子折断。他把狼皮垫得舒服些,朝暗夜吹出一个烟圈。慢慢走有多好。这种冬天,又是这种黑夜,无家可归的人最好就是赶夜路。走啊走,天黑黑的,什么也不说,也不想。只管抽着烟。尖锐的风哨在空中掠过,地上却没有起雪——是个好夜,虽然太冷。

  丁老壮根本不会赶牛车。汉人会什么?牛车都不会赶。听说这个丁不是汉人,而是,而是什么呢?难道不是蒙古人,还能不是汉人么!他盯着前面五辆勒勒车压出的深雪中的辙迹。能这样赶牛车么?六辆车,一百五十里路,那头锯了角的巨大的黑牛会把后面这五头牛拖得吐出白沫子。等一会儿要教训教训那家伙。漆黑的天上,今晚没有月亮,他懒得去算月亮应当在哪天升起来。他盯着蜿蜒的勒勒车队在大雪原的黑夜里蠕动着,好象也能看见空气的寒冷在缓缓降下。住在哥哥伯依纳的家里真不痛快,他咯咯地咬着牙。昨天嫂子居然不给他烧茶。牛车又蹬蹬地颠蹦起来。笨家伙!狗屎!难道你不会拉住那根绳子吗?“嗬——喂!”他愤愤地朝天吼了一嗓子。用不着欠身起来朝前吼,反正他应该明白我是在教训他。

  他又点燃了一支烟。昨天他去赶牛,一天从黑戈壁跑了个来回。回来时牙齿都快冻碎了。而嫂子却只顾在角落里缝花边,她是假装在缝。风呜呜吹着,他觉得腰冻麻了,翻了个身,把烟头叼到嘴角上。

  是呗,是呗,他想。拉硝泥也行,打深井也行,就算跑到“一辈子只敢去一趟”的宝格塔去运木头也行。日子总得捱着过。尼玛的蒙古包到底不是你自己的。找她只有等到住进夏营地,毡包连成片,虱子都快活地串门的时候才方便。他讨厌帮哥哥放羊,何况那还是群改良羊,最难看的牲畜。一看它们吃草他就倒胃口。走呗,他慢条斯理地把一支烟接在燃着的烟屁股上。走呗,这么歪歪地倚在勒勒车上,走到天外头、地边上都行。他深深地把烟蒂的辣味吸进肚子里。

  现在牛车行驶得均匀了。也许那个家伙,那个丁,听见吆喝学乖了。要不就是勒勒车队已经走完了乃林戈壁那坑洼不平的碱地。估计那打头的大黑牛正摇晃着断犄角,沉着气走呢。走吧,前头是一百里宽的伊和塔拉,这么深的雪,够你走的,他想。

  黑夜低低罩着这一望迷朦的雪原。怎么停下来了?他很奇怪。他听见扑通扑通的毡靴踏碎雪地的声音。“丁!怎么了?”他问。原来丁老壮找不准方向了,让他去坐头车。

  狗屎,他暗暗骂道。傲慢地伸伸懒腰,从车上下来。他束束腰带,提起装食物的黄羊皮口袋。他轻蔑地打量了一会儿丁老壮的脸。真是狗屎,他想。他满不在乎地朝头车走去。

  他怎么也睡不着。换到尾车上已经抽了三颗战斗牌,心神不定,真冷呀,天亮前保准更冷。在这块草地上混可真不是容易的差使。 “喂, 白狮子, 走迷了吧? ”他问。他听见白狮子傲慢地用鼻头哼了一声。“我怎么觉得, 觉得咱们朝东扎下去啦?” “你还懂得东呀西的吗?”这小子出口不逊。“汉人嘛,夜里难道还知道什么东呀西的吗?”老子当然知道,老子还知道南北呢,知道你这秃了毛的白狮子,呸,白癞皮狗,心里想往哪儿窜。而且老子也不是汉人,老子是你先人。 “是偏东了……白狮子。咱们得朝左手扳着牛脑袋才能朝北走。”他压住气说。“住嘴!缩住你的舌头!”这小子果然是个下三烂,想找不自在呢——“喂!告诉你,我是怕今儿夜里摸不到陶森的硝泡子。今儿夜里摸不到,明天就装不上硝。”“陶森有你老婆么?嗯?”白狮子居然恶毒地咯咯笑起来。“对啦,有我老婆,那个一条腿的尼玛,还有巴依拉喇嘛家的那个烂鼻头儿媳妇。”他恶狠狠地回敬道。还有几句更上口的词儿,他咽回去了。

  他气鼓鼓地回到尾车上,点上一根烟。走你的,有种你就一直这么走。老子陪你上爪哇国也不在乎。不过到了那一步,老子非给你点儿颜色看看。

  恐怕是迷了路了。伊和塔拉南部该有一条窄窄的干沟。走了怕有八、九个钟点了吧,离开乃林戈壁的碱滩也走了三、四个钟点。怎么还不到那条窄窄的干沟呢?那一年,是鸡年吧。他就是在那条干沟里追上了尼玛的棚车。那儿的芦苇密丛丛的。他懊恼地拨拨大黑牛,狗屎,大概真的迷路了。哼,偏东些呢,还是偏西些?他又拨转了牛头的方向。哼,我马上可以找到那丛芦苇和那条小沟。那年尼玛可比今年让他顺心;今年……他盯着黑牛巨大的身躯摇晃着步上一座山梁。咦,这是什么地方?哪儿来的这么一道山梁?他急忙扯转牛头。别让丁老壮发觉,要偷偷地把路找到。他突然想起了黄脸的嫂子。她大概已经快被那条恶狼啃干净了吧。既然他在这一尺多深的雪原上受罪,她为什么不能尝尝挨狼啃的滋味呢?丁,那个汉人总是叨叨什么朝左走,朝左走只有狗屎。

  “往左走,白狮子!”他吓了一跳。丁老壮正默默地瞪着他。“缩着舌头,你懂什么左呀右的。”他顺口教训道。“听见没有,往左走!”这家伙火气挺大。我的火气比你还大呢:“听见没有,缩起你的舌头!”他吼道。

  我正在考虑乃林戈壁、伊和塔拉、干沟和芦苇、鬼变的山梁。我满脑袋都是左和右,东和西,尼玛和黄脸嫂子,还有该来啃啃你丁老壮的狼。我用你来指手划脚吗?“往左走!”你吼什么?哈,你夺走了牛缰绳?愿牛顶死你——他一声不吭地凶猛地扑向丁老壮。“臭汉人!”他扑了个空。那家伙闪了他一跤,他的手插进深深的雪地,冰凉的雪灌了他一马蹄袖,凉丝丝地粘在热皮肤上。他一甩袖子又扑上去.捉住了丁老壮的衣领。可他也被那家伙抓住了领口。“你敢撕!”他哧哧喘着。“你撕我就撕!”这坏东西不敢撕的,他疾速地想。“放开!”丁老壮叫道。瞧,这汉人害怕冻死,他松开手,放了丁老壮。他脖领子上那双铁钳般的大手也松开了。

  他喘着,凶狠地瞪着丁老壮,心里正用各种难呀的话骂着。他知道那个犟鬼也一定在肚子里臭骂着他。他俩默默地对峙着。他知道,在这种黑夜和荒漠的雪原上,骂架根本用不着出声。

  他猛地看见那锯角大黑牛沉着地卧了下来。他望望白狮。他吃惊地瞪着那黑牛。糟啦,这黑牛是在发脾气。瞧它那斜着的眼睛,可真有点儿怕人。他和解地抓起铁锹:“干脆歇了吧,这牛魔王不好惹呀。”他没等白狮响应,就闷着头开始铲雪。雪块刷刷地投在灰蒙蒙的远处。他慢腾腾地丢掉烟头、提着一柄木锹走近丁老壮。“去、去!连雪也不会铲。难道有用铁锹铲雪的么?”他吭吭干着,看着一块黑黑的冻土地在木锨下露了出来。他瞄了瞄尺寸,在一旁给另一头牛铲着它卧的黑地。已经是下半夜了,睡吧,明天还得和白狮子、和老黑牛,还有这遍野的厚雪费神哪!

  唉——这些牛倒比那笨蛋丁老壮聪明。你瞧它们一个个卧进黑地时多快。顺过车来,喂,把车辕搭上。妈的,这简直真象是和白狮子在这野地里搭房子过家家啦。羊圈就是这样,排成队的车,支着挡风的毡。靠南缩着冻得咩咩叫唤的羊。可是这里挡风用的是垫车装硝泥的臭皮子——连羊的福份也没有哟,有的是丁老壮浑身的倒霉气。怎么会不倒霉呢?既然命里注定和这种狗屎一道出门。铺开这条大毡——唉,应了古人“爬冰卧雪”那句话啦。不过拉硝这种苦活可以挣满十个工分,而且一天一夜记两个工。和白癞皮狗干架也值啦——反正记着工哪。钱没有那么容易挣的,得受罪也得出力。要么抡锹,要么打架,反正都是出力气。他心平气和地干着。他不觉用口哨吹起了《小花马》,这个小窝倒是个不坏的家呢!在这儿住着心里痛快——不过得把这犟鬼换成个女人。

  他点燃了篝火,把冻得象铁蛋的馍馍煨在红灰里。他摸出一块羊腿骨,在桔黄色的火苗上燎着。“苏武牧羊节不辱,”他听着白狮子的《小花马》,也五音不全地哼了起来。“丁,你这个歌,还挺好听。是个想女人的歌么?”“哈,你猜对了。喂,咱们睡吗?”

  他抹抹嘴站起来。把那张狼皮垫上,别说睡在冻透的黑草地上,就是睡在陶森泡子的冰面上也不会腰疼。他担心和丁老壮合铺那张狼皮;合铺着、只能横铺着,那就可能冻坏腰。“丁,你睡里面吧,我给你裹。”他客气地建议说。

  大毡半铺半盖,睡在里面当然美。不但半边有毡挡严,还能裹得紧。自己裹是裹不紧的,连在蒙古包里睡时他都得靠别人掖皮被。可是,这里面怕是有鬼——白狮这小子可不是好东西。这儿肯定已经在边界边边上,闹不好这小子想溜之大吉呢。反正他当国际小偷时早摸熟了路。“丁,快躺下吧,我给你裹上脚。”他瞟着丁老壮。“不,白狮子,你先躺下吧——我靠外睡。我夜里喜欢起来撒泡尿什么的。”“靠外——可冷哟!”他狡黠地露出笑容。“不怕,光棍抗冻。”他催着白狮先铺自己的褥子。他警惕地看着白狮挟着一块皮子一骨碌卧倒在大毡上,然后迟疑地坐下来。他扯过那半边大毡。他听见蒙在毡子里的那小子又吹起了口哨。

  他紧紧挤着丁老壮,在漆黑中褪下皮裤,用裤裆暖着脚。他舒服地打了个大呵欠,吹完了《小花马》最后的一句。“狗屎,”他窃笑道,突然又想到尼玛软和的胳膊。伯依纳哥哥家里的黄脸嫂子忽然又代替了尼玛,他烦躁地哼了一声。他沉沉地睡熟了。

  皮裤滑下去了,而皮袍子又卷到膝盖以上。他觉得两膝之间飕飕地走着风。他翻身起来把大毡更紧地压在腿下。没有那飕飕的风了,但肩膀旁边又漏了气。白狮子鼾声如雷。他后悔了——忙着叛国的主儿能这样打呼噜么?如果他是假装,哎,他小子叛哪儿去又关你他妈的什么事呢?冷,冷啊!快冻僵啦。他又翻身起来,更严实地裹了一遍。他折腾了半夜。天明时,他自己也闹不清究竟睡着没睡着。

  他蹦起来,顺便踢了丁老壮一脚。他兴高彩烈,简直是有点儿得意。他梦见一头饿狼闯进了营盘,又闯进毡包。那可憎的黄脸女人跪着朝他哀告。他奚落够了那个女人才命令狼不啃她。后来他又梦见了巴依拉喇嘛的儿媳妇和尼玛。他不但没冻着,而且过了一个暖烘烘的销魂的夜。

  他嘲笑地瞟着丁老壮抽清鼻涕。他听了丁老壮说的几句硬话以后狂笑了一阵。你硬骨头,你好汉,愿你没成个老寒腰。男人没有了腰就象牛没有了角。他朝那不幸锯了角的巨大的黑牛望去——他惊呆了:

  他看见锯角黑牛正朝着正东的晨曦缓缓走去。在东方远远的被白雪罩着的丘陵中间,有一凹闪着眩目银光的水泡子。

  “陶森泡子!”他听见丁老壮惊奇的喊叫声,他冷冷地瞧着那家伙脸上那傻憨的惊喜神色。昨夜他俩全错了。他们既没偏东,也没对准伊和塔拉那条干沟。他们窜到西边来啦。他想嘲笑一下丁老壮的那个左呀东的糊涂方向,但又觉得没什么意思。

  “我的那小花马,哥哥我骑上了它。姑娘呀——”他牵着勒勒车队朝那冰封的硝池子走去。四野都是茫茫无边的雪原。他满脑子空空的,只觉得满心快活。瞧这锯角黑牛,它大概也睡得很美,瞧它走得多有劲儿。他打了个粗野的唿哨。咦,啊,大黑牛跑起来啦!“站住”——”噫!噫!我马上砍下你剩下的半截犄角,“噫——”这雪太深啦,使劲儿追上去!他猛地捉住了车梆,连滚带爬地攀上了牛车。他看见连在车上的牛绳断了,后面的五辆牛车被甩在了后面。让丁老壮去对付那些车吧。哈哈,我先走喽!他怪笑着,朝背后的牛车接连打着尖锐的唿哨。哈,那些牛全疯啦,都撒着蹦子跑起来啦。又断了一根牛绳!嘿,又断了一根!他看着所有牛车都散了编队,争着朝自己追来,他高兴极了,乐得手舞足蹈。

  我先去装车,然后我就坐在这黑牛的车上。等往回转去,牛绳还会叭叭地拉断,我就把那傻瓜扔在雪地里自己回家!他得意地盘算着,看着愈来愈近的陶森·宝力格闪闪发光的冰面。

  嘻,你小子再猴精也是枉然。他懒洋洋地靠着小红花牛拉的那辆车上,有滋有味地品着烟卷。老子不到,你自己舍得下力气破冰么?看看,你连在哪儿下镐头破冰能挖上好硝也不知道。这里头学问大啦,我的白癞皮狗兄弟。你会看冰纹么?会看硝色么?会挖干的漏稀的么?会卖这股子硬力气么?不会?不会就等着咱爷们。不掏现钱咱还不教你。让你拉一百趟硝还是睁眼瞎子一个。他冷笑着抄起十字镐,走上冻着厚厚冰面的湖。“站过来!白狮子!不要命啦——那块冰薄着哪!”他吼着。他看见白狮子耍蛮地一跺脚,咔咔——冰裂开了。“信了吧?那个地方冰最薄,下头硝太热么!”他觉得神气。他笑着看着那小子吓得尖叫着。两腿颤得都不敢迈步。熊包!简直是娘儿们。“笨蛋!跳,跳过来!”他神气地吼着。其实那冰厚着呢,根本塌不下去。吓吓那小子,嘻嘻。他睬也不睬脸如土色的白狮子。走过去,选了一个开刨的地方。他抡起十字镐,一下,两下。他用力翻开冰块,下面是黑油油、热腾腾、臭味呛鼻的硝泥。那硝泥正富有弹性地颤着。这东西可是宝物。羊群吃了抗寒,冬天住土圈掉毛的羊吃了不再掉毛。“快干,”他吩咐着白狮子说。这小子再不冒狂言找别扭啦,干得还真欢。

  一车装够了。“白狮,用木锨抹,把车上这硝泥上下四面抹光溜。这东西粘,抹光溜了,走的时候它光打颤,不漏。”他心情蛮好。教训这个横小子,心情当然好。他直起腰,六头牛一动不动地在泡子旁边的芦苇丛里大嚼着枯干的苇杆。饿坏喽,不知重车回去,这些畜生还顶不顶用。装第二车时,他告诉白狮,得少装一点儿,硝泥太沉。接着他声言这个窝子挖得差不多了,他再去选块地方;然后他就在冰面上蹓躂起来,背过身点上一根烟。真象当年批孔会上讲的——劳心者治人。老子轻而易举就整治得你小子服服帖帖的——卖劲儿干吧,老子可要偷个懒,歇一会儿。

  他使劲把木锨一摔,木锨把子摔断了。不能让伯依纳和那黄脸女人太舒服了。他想象着兄嫂打量着吃硝的羊群的样子,恨得直咬牙。他大摇大摆地走过一字排开的黑乎乎的硝车,怪声叫起来:“丁,你不给我一根烟么?”

  他不情愿地递过一根“战斗牌”。这小子从来这么不要脸。瞧他,又痒痒地来毛病啦。忘了你刚才吓的那副熊样了么?“喂,白狮子,再把硝抹抹光溜。光溜了,走时光颤不漏。”

  “我不干。你抹吧。抹了走着光颤不漏。我要抽烟。”他挑衅地朝丁老壮吹了个烟圈。

  他灵机一动:“要不,这么着吧,我抹硝,你去抓牛。咱们该套车回去啦。”他看了一眼西边雪原尽头的火烧云。那火烧云被灰沉沉的铅云压得窄窄的。你小子别想闲着,他心想。

  他懒洋洋地抡着牛缰绳抽打着芦叶,枯黄的芦叶碎片散落下来。“嘿!丁丁——抹光溜些,光溜的不漏!”他喊道,随后又大笑起来。

  他插好铁锹,摊开两臂帮助拦住赶到冰面上的牛。“喔,喔,”他吆喝着,捉住小红花牛的角,套上缰绳。他吹着《小花马》,满不在乎地去握大黑牛的半截断角,“回去时我要坐这条牛拉的车,赶快点,拉断牛缰绳,甩了那狗屎。”他突然瞪圆了眼——那条浑身犹如黑缎的巨大锯角牛甩了甩大脑袋,白狮子像个瘪口袋似的被抡了起来,咚地砸在冰泡子上。他狂怒地咆哮着跳起来,两手象鹰爪一样攫向那对断角。 跑? 你这畜生哪儿跑!他在光滑的冰面上死死盯着那牛,飞跑起来。“丁,快来!你是木头么?”他老练地“喔喔”着,静静地挪着脚,封住黑牛的去路。这小子连套车都忘啦,真不是东西。毛躁躁地能套住牛么?这牛你又不是不知道,还在四岁那年就戳死了一匹马。糟啦,这黑牛疯啦,不是发点儿普通的牛脾气,看它那红红的眼睛!他迟疑了。完了,抓不住这条牛了,完啦。丁,看你的本事吧!“喔——喔”他和气地开导着那黑牛,一步步逼近着。那匹马死得多惨,就因为和这牛拴在一辆车上,被这家伙在肚子上捅了个拳头大的洞。为这才锯了它的犄角。他猛地抢上一步,闪电般揪住了黑牛的尾巴。这牛疯了。不,这是命里注定的,它不是疯,它专门在今天,在这雪路上等着我。它想把我白狮子冻死饿死在这大雪原上。他看着丁老壮象坐雪橇一样被黑牛拖着在雪里、冰上、芦苇丛中疾速滑行。好粗的尾巴呀,象条蟒蛇似的扭着哪。“白狮子——”他大吼起来。它去年在草场上把一辆灭了火的拖拉机拖着跑了一蹦子呢!他恐怖地盯着那条身躯巨大的黑牛。那牛身上肉腱在跳动, 断角在鸣响, 浑身闪着耀眼的黑漆漆的光。它在坑咱们哪!“丁——”他绝望地嚎起来。他在黑牛血红的圆眼睛里,看见了一瞥毁灭的、快乐的凶光。这牛魔王跳起舞来啦!“唷……吭……白狮子!”他惨叫着,那黑牛在恣情发泄着兽性,左一蹦子右一蹦子地奔跑着,用粗大的尾巴把他毫不费劲地左一抡,右一摔。他被摔得发晕了。“白狮子——跟它拼啦!咱爷们不在乎——”他嘶声尖叫。 他突然感到一股兴奋。 “呀——”他怪叫一声,拔出了细长锋利的蒙古刀。“丁——别放手哇!”他嘎嘎大笑起来。一股泪迷住了他的眼睛。他看见白狮子又叫又跳地追上来了。他看见这小子和黑牛并排正跑着,还晃着手里的刀子。他看见丁老壮死死地揪着牛尾巴,象攥着套马竿子不撒手的骑手一样。他紧闭着眼。牛蹄子扬起的雪和土迷住了他的双眼。雪粉、石块、荆刺儿、草棵子呼呼地打着划着他的脸。他跑丢了一只毡靴。咦,我怎么愈跑愈快,愈跑愈有劲呢?他突然觉得这么干比住在黄脸嫂子家快活得多。他的头不知是被牛蹄子还是被石头撞了一下,昏昏沉沉中他听见那小子乱叫着,活象一头白色的狮子。

  他看见丁老壮被拖成一个雪人,一条烂口袋,一坨大泥块。“白狮子!”他挣扎着,绝望地大喊了一声。他不顾一切地攫住了半截牛角,并且用身子绊住了牛的前腿。咦,这畜生跑不动啦。他用力腾起身来,用脚撑住一块露出雪地的黑石头。他咧着嘴,狠狠地把刀子刺过牛鼻孔中间的肉膈。黑牛疯狂地直立起来,他再也无力握住那可怕的扭动着的粗尾巴了。他觉得自己象瘫了一样软软地摔倒在雪地上。“啊哈——”他快活地嚷起来。他已经把刀子整个儿捅了出来,刀把上拴的皮条穿在了鲜血淋漓的牛鼻子上。“白狮!有种,好小子!”他晃晃荡荡地站起来。“丁,你,你是好男人数里的!”黑牛正在他骄傲的手里可笑地探出长脖子,疼得吸着鼻子,浑身的黑缎抖动着。他扑打着浑身的泥土、雪块和恶臭的硝泥巴。他看见白狮子眼睛里朝他闪着亲切的光。过来吧,黑牛兄弟。他小心地牵着牛鼻子迈开脚。他觉得脚背痛得钻心。白狮子被牛踏了,他想。他艰难地拖着瘫软的腿走过去,扶住了白狮子。丁老壮软得象——象硝泥巴。“走着光颤不漏。”他莫名其妙地笑了。他倚着他一步步挪动着。白狮这小子脚背跟那牛鼻子一样,淌血呐。“喂,”他说,“扶着我肩膀。”

  他看着西天的红霞。茫茫的雪原又平又光滑。他跌跌撞撞地搂抱着丁老壮走着。他瞧见昨夜他们来路上那深深的辙印和毡筒踩出的一串窟窿,歪歪扭扭,象踉跄着一样,伸入看不清的雪原的尽头。

  他没有哼那首《小花马》。他默默地靠着丁老壮坐着。勒勒车的颠簸使他心神安宁。这寒冷的夜也使他安宁。巴依拉喇嘛的儿媳妇不会想到他脚背上淌了血。尼玛——昨天听说她正忙着缝出嫁的衣服呢。羊群吃了硝泥巴当然不冷,这东西在这么冷的夜里都不冻。不冻,还一颤一颤的。“光颤不漏。”丁老壮是好男人数里的。这个汉人。“咦,丁,怎么有人说你不是汉人呢?”他摇晃着丁老壮的肩。狗屎,睡着啦。他又想起了伯依纳哥哥、嫂子、该修理一下的鞍子。想到怀里究竟有几块钱,想到该买件衬衫,换掉身上这件黑脏油腻、象雨布一样水也不沾的背心。他又胡乱想到一个个女人。

  今天夜里和昨夜一样冷。没有星星,月亮大概还要七、八天才能出来。池感到黑暗中似乎也有一层雪原的微微银光。这路真长,他想。两天不知能不能走回家。回了家以后又会去哪儿呢?反正还得走这种雪原上的路。这一天过得够味儿,真想立刻喝一瓶子酒。

  浑身象散了架一样累。靠着白狮子的背,打着盹真舒服。老子没睡着,小狮子狗兄弟。老子不是汉人,是回回。白海宽前几天刚从张家口回来,托他办的事儿吹了个屁的了。家乡娶老婆开口就是一千块钱……小生三十五,衣破无人补。这身衣服今天被那个牛魔王拖了个稀巴烂。想起来真后怕。白狮这小子有种,节骨眼儿上真他妈有种!原来还以为他小子打算再去当国际小偷哪——真他妈胡扯。

  天黑得赛锅底,地上也是什么都看不见。这地方真宽真大呀,一溜几百几千里的大雪盖平川。冷得连眼睫毛都冻在一块儿了,这算是零下多少度呢?人真行,硬是冻不死。有朝一日抱着个热火炉子养老的时候,谁知道在这条长得没有尽头的雪路上,咱爷们儿受的罪呢?只有白狮子知道。

  他摸了摸怀里。唉,就剩一颗烟啦。

  丁,真想,真想喝它一瓶子!可惜,咱们没揣上一瓶子来呀。这么个夜里,要是能——要是谁给咱们一瓶子——,嗯,咱们马上把大黑牛送给他也不在乎。喂,丁,我知道。南边伊和塔拉大队部有一个供销社的小房子。哈哈,白狮子,你想去那儿偷一瓶?不,咱们砸门,砸开门买他一瓶。真的,买他一瓶还不行?要不,咱们去?你说吧,去,可得绕路,绕三十多里路。三十多里,唉,绕三十多里,到了那房子天也亮啦。唉——

  白狮子,别想酒啦。酒和老婆一样,不能想。喏,我还剩一根烟。一人一半。给,好好抽吧。

  哦,你这烟是什么牌?真香呀。丁,你今天夜里靠里睡吧,咱们把狼皮褥子横着铺上。我有条狼皮褥子。

  丁老壮和白狮子下了车。他们检查了一下锯角黑牛的鼻子,又一块儿对着暗夜撤了泡尿。望着南方隐绰的一点儿山影争辩了一会儿。丁老壮说那是什么山,白狮说不是。白狮骂道:“狗屎。”丁老壮骂道:“白癞皮狗。”他们回到勒勒车队旁边,硝泥巴完好如初。“光颤不漏。”白狮说。丁老壮笑了:“你这小子!”他们整理了一下车具,在屁股底下垫上了狼皮,再把烧痛了嘴皮的烟蒂狠狠吸了一口,然后把它扔在雪原上。烟头的小小红光在黑暗中划出了一条弧线。

  (勒勒车队蹒跚地、费劲地起动了。车队的影子和它刻下的细细的长线消溶在低罩的夜空里和莽莽无边的雪原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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