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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望长城外


  (一)

  若说起“闯关东”这三个字,好像没人不知道。其实,那不过是因为路上有沧海大浪、“天下第一关”等障碍,而使山东人在名气上占了便宜。旧中国,穷地方不止山东一处。甘肃民勤县人闯关西,下新疆;陕西绥德、米脂,还有榆林府人拉骆驼走西口;冀察热坝前人上坝后奔草地,都一样有着源远流长的历史。原委不外是荒年灾月,夺路逃生,后来,就渐渐成了一带传统的乡风。穷庄稼汉们仗着铁木泥瓦手艺,硬是敢桦木平车、枣木扁担,装着家伙妻小,穿过夯土坑塌的长城口子,闯到人生语异的关外。而此风最盛的一些县份,便也渐渐地扬起了名声。甘肃有民勤,河北有阳原。在这些县输出的移民中,每三五十年,又总能冒出一些个侠肝义胆、身怀绝技的人物来,众口流传,十分神奇。不过,这些传奇式的人物,和历来文人编排的那些正统传奇人物又大有不同。因为在这些故事中,难得找到蹿房越脊的奇能,名山古刹的修炼和摄人心魄的艳遇。他们是下九流中的土包子,有的只是两膀子棒硬的腱子肉,吼破天的粗嗓门和一个抗饿的肚子。

  在S旗一带,阳原丁二哥,就是这么一位颇有名气的人物。那年我刚从财贸专科学校毕业,分配到S旗工作。一路上,听得“阳原丁二”这个名字,总被那些赶大车的、打井的、做蒙镶的、干泥水活儿的,还有公出的干部、伤了筋骨的病人念叨。打井的说:“算咱爷们倒霉,跟着瞎头儿跑东跑西,一冬一口干井。要能请阳原丁二哥定个井位,嘿!”胳膊脱臼的蒙民说:“走遍全旗也没治好。要是找见阳原丁二哥早就不受这份罪了。”大车把式骂蒙镶银匠:“你砸了个小银耳环,坑人家一两银子!真他妈黑心!阳原丁二哥给我小舅子本家的赵四伯打那银铃铛,不要钱还贴了一片银叶子哪!”干部则训斥泥水班头儿:“学学阳原丁二。看人家,连打带踹,轰赶着几十口人像一营兵似的,连礼堂也盖起来一座:不信?不信你去赛淖儿公社看看去!”唉,小地方不出英雄文豪;S旗也不比那湖北省啥啥县的老红区,一县里出了将军几十个,老土农民的泥糊墙上的相片,贴的净是一杠两杠的金肩章。阳原丁二哥心正艺高,是个民间传奇人物,也是S旗的名流。若是能认识认识他,也不枉在大千世界闯荡一回啊。

  凑巧,我前去当干事的赛淖儿公社,便是阳原丁二哥的屈尊之地。从一九六五年到一九七五年,我在赛淖儿干了近十年的干事、秘书、助理。我不单认识了丁二哥,而且蒙他不弃,还得以和他结为毗邻密友。目睹了发生在这个硬汉身上的各种鸡毛蒜皮的事情;

  外边对他的传说,总的说来不免有牛皮之嫌。其实,他并没有什么绝招,更没有丁点儿文化。他只有一条,就是会干,肯干。任何又累又脏的营生,一到他手里,马上就冒出无数的讲究、典故、门道,成了比秀才写字、闺女绣花还有规矩的一套本事。他只要一抓住活计,瘦棱棱的身板立即爆发出极大的劲儿;这股劲儿狠狠地、干净利落地从他手里,更从嘴里那些夹杂着笑话、脏话、怒吼的话语里进射出来,作用到活儿路上,作用到给他打下手的人们身上。借句文词儿:那可真有点子魅力呐!

  比如说,我就亲眼见过他的这么两天一夜:

  一九六七年公社盖配种站。房框已然立起,但还缺五张苫顶的条笆。老兽医请来五个柴沟堡北边来闯坝后的编笆匠人。领头的是黑胡汉子,他伸开五指:“五十块一天。不用下手——祖传手艺,恕不外传。”老兽医忙问几天交活,他说:“芨草笆,活细,七八天吧。”嗬,整个基建队停工,还得一天五十块钱供着他们。当时,我押着几车砌井的石头,来到喇嘛庙背后打井的土坡,顺口把这事说了说。丁二哥斜着眼,听了一会儿,吩咐打井的:“给我再下二尺五。一寸不许多。”说罢,扯着我来到了兽医站。

  老兽医正和柴沟堡匠人讨价还价。丁二哥蹲在那帮子乐得自在的基建队里搭话了:“喂,请问老兄,您们几位几天编一张笆?”

  “几天?那得看活儿、看料、看饭食、看老天爷赏的脸色儿。这芨芨草得一根根插,一趟趟编——不像叉腿吹牛皮,比撤泡尿还痛快。”黑胡子出口不逊。

  丁二哥站了起来。看得出,他是生气了。他说,“老兄,八成您是看准了我们这儿没笆卖吧?”

  那黑胡子更硬:“嫌贵嫌慢,您就另请高明。要不就坐上五天汽车半天火车下柴沟堡买去!谁叫这块宝地光养丫头片子,看不见个能吃能做的男子汉呢!”

  丁二哥“唰”地脱光了膀子,大吼起来:“好小子,就凭你这一句话!”他手臂一挥,“给我码草!老子明天不拿出这五块笆给你看,就他妈的撕下这身皮苫房顶!”

  刹时间,丁二哥骂着吼着,在草垛泥房框子前疾速地起了五个笆头。吊儿郎当的基建队员们着了魔似的紧张起来,扛的扛,码的码,插的插。五个大地摊上,只见黄黄的芨芨草梢在晃动。下手们在丁二哥的吼叫声中,把一束束草插在茬口子上。丁二哥弯着腰,侧着步,灵巧的手指飞梭似地拨着推着。“他妈的叫你看看山高水深!”一排插齐的草束折了过去,马上又逆转回来:“奶奶的掰断这些狗脖子!”第二排刚插上的草又嗖嗖地折了过去。老兽医目瞪口呆;五个匠人冷冷瞅着。活儿,愈干愈快,几十个下手也步步加紧。直直立起的草束,风轮般划过弧线,唰唰倒下。在人们忙匆匆的脚下,五截子黄闪闪、光溜溜的芨芨草芭片露出头来。太阳西沉了,镇上传来妇女们吃鸡唤猪的叫声。丁二哥吼道:“没种的回屋搂老婆睡去!阳原丁二这一宿撂在这儿了!”黑胡子一听,变了脸色。眼神一递,五条大汉全溜了。

  第二天早晨,五块崭新的芨芨草笆像金黄的粮食囤子一样,笔挺地立成一排。丁二哥推开我的门,挣扎上了炕,瘫软地喘着,眼睛血红血红。“找口饭吃,”他说。我忙给他端出馍馍来。他大口嚼着,胸脯急速地起伏着,好像还在生气。我说:“丁二哥,这么干不行。争那口气,伤了内脏,不值。”他把馍一摔:“我他妈本来只想劝他们压压价,妈的,小子出口伤人!”过了一会儿,他声调黯淡了:“哼,外头还得说我丁二不仗义,摔人家饭碗!”叹口气,他不吃了。

  外面人喊:“丁二哥!上井不?给你挖下去二尺五,一寸不多,一寸不少!”

  他浑身一抖擞,眼中又冒出了火。“哎,跟我走一趟,”他对我说,“也许有个急事,用着你这大秘书往公社跑。”见他累成这样,我自然不能推辞。

  到了井上,打井的那一伙正等着。丁二哥下了井,察看完毕,用手指捏着块料姜石,歪脖想了一阵。他吩咐:“再挖半尺。”大汉小伙们攀绳下井,刨的刨,拽的拽。不一会儿,一些闲不住的嘴又扯起淡话来;“丁二哥,咋没听说你还会编笆呀?”“丁二哥,给哥们露个底,你一共有多少手,还会个啥?”等等。丁二粗声说:“会啥?娘的,除了生孩子,啥都会!”大伙儿更乐了:“别吹牛,二哥。这口井怕是要栽你的跟头。一丈五深了,咋还是干筒子呀?”丁二哥闻言,直起腰来,像是下了决心:“这井呀,我看不一般。上去,做饭喂脑袋!”一伙子正巴不得,忙撇了家伙,一面挤着眼,等着看丁二哥的笑话,一面连忙往上爬。

  此地时兴冬季打井。用羊粪烧化冻土,慢慢挖。等打透了冻结的水层,就在井筒里砌好井圈,等来春冻解水出。而喇嘛庙一带已经挖过五六个干窟窿,.从不见水。今年丁二哥在公社拍了胸脯、说他定了井位,不仅能出水,还能保证今年年内就让水喝进肚。所以,这一阵由我督办石料工具,准备见水抢砌。

  饭熟了:小米肉粥。帐篷里一片稀溜声,只有丁二哥心神不宁,端着碗,进进出出。

  不一会儿,突然听见他在井场吼起来:“快!快出来!拿绳子!”

  跑去一看,我呆了:一丈方圆的井底地面上,正隆起一个锅底般的土包。那土包越鼓越大、越高。鼓包上的土块在噗噗裂响。猛地,那土包碎裂,汹涌的水流冲了出来。只见丁二哥怪叫一声,纵身跳下井去。井上人们也忙提起绳子,把一块块石头吊下去。丁二哥气喘吁吁地砌着井,放一块石头骂一声娘。这样,他在齐腰的水里站了两个小时,一直等我把柴油抽水机运来。

  后来,每当我给别人海哨这两天一夜时,那些久闯江湖的家伙们却大多不信。他们说:“别吹啦,阳原丁二会干活不假,难道还干得成了精?”

  不过俗话说得好:墙里开花墙外红。阳原丁二的名声也只是在外头叫得响。在我们赛淖儿公社,人们却对他不大恭敬,习以为常。甚至,似乎人们还有点欺负他。比如说吧,这地方三教九流、蒙汉两族、干部知青,只要觉得肚子饿了,就卡在那母鸡回窝、牛羊入盘、太阳擦出头的时分来到他的两间小土屋里,扯天扯地、扯谁家谁家爱搞破鞋,扯谁家狗崽会抓狐狸,一直扯到丁二哥搬出一笼热腾腾的小米干饭或是莜面猫耳朵。再有,就是敲着窗框子,直着嗓脖叫唤:“丁二哥!马绊断啦。您给接上!”“丁二哥!灶火倒烟。您帮忙盘一个!”事事理所应当,人人心情坦然。

  赶上谁家娶媳妇,就更离不开丁二哥了。事先不用请,上房泥,打方砖地,拉水,掌勺——丁二哥全包了。看热闹的还凑趣说:“丁二哥,往后捎着点儿。光棍儿可别往前凑,憋着点劲,别吓着新媳妇!”

  人们为什么敢对这么一位名人放肆呢?除了外乡、本土本不是一支,再加丁二哥本人心宽意大,处世随和;另外,他阳原老家成份是富农,这一点兴许是个主要原因。从打我来到赛淖儿,他已经常常在时冷时热的运动集会上胸佩白布条儿,听阵子批判。虽说此地乃远离王法的僻远去处,挤在大草地上一片东倒西歪的土屋里的小民们谁也不比谁强哪里去,会议一散,大眼瞪小眼还是这几口子人,人情掺和着立场,抬头见面还是打个招呼,称兄道弟。不过,饿死的叫花子看不起贼,人们心中总还是悠悠然带着一丝对地富子弟丁二的优越感。

  后来,知识青年到了。本来,这伙人是在乡不沾牧主,在镇不沾四类,红红火火搞革命的。可是,在白毛风里骑着马钻进冷清的公社小镇时,人马却空着两个肚子。于是,我隔壁丁二哥的两间半地窝子慢慢就成了他们的堡垒户。

  门口的破驴车上常常拴着一排高头大马,丁二哥买的莜面、小米更多了。年轻人,男的来了吃饭过夜;女的呢,轰丁二出去,反锁上门,用丁二哥烧的一锅热水仔细地洗拭她们的身子。

  小伙子们跟着丁二哥挤在炕头上,不加批判地听他讲古,灌输些个“封资修糟粕”。

  “酒是穿肠的毒药, 色是刮骨的钢刀, ”丁二哥哨上一段,就引上一段典,“这个话是专门说给你们小哥儿几个的。”

  “得啦!丁二哥!”小青年们反驳,“你呢?去年冬天打苇子,你干吗住在达赉家?他家那丫头,嘻……”

  丁二哥最听不得这种玩笑。他扯开哑嗓,梆梆拍着胸脯喊:“老子答理她!姥姥的,老子要正眼瞧那些老娘们家一瞧,就不叫阳原丁二!”

  “那,丁二哥,你我不找老婆?”

  “我找她?!哼!!”也不知那个“她”是谁,他的口气那么恶狠狠的。

  通过长年累月的观察和调查,知识青年们渐渐信了。他们发现:丁二确实不沾女人。住在达赉家打苇子,恐伯是因为达赉是牧主,他觉得“比下有余”吧。

  难道这浑身是劲、里外是艺的汉子就真的不想女人、不娶媳妇么?以前我也这么胡想过几回。不过事有凑巧,他的些儿女轶事,可是让我从头看了一遍。

  (二)

  一九七一年秋,北边闹海庙公社苗圃的老徐家放出话风,爱怜丁二哥一身本事,不嫌弃他的富农出身,愿意把年方二九的闺女嫁给他。听说,那闺女又白又俊,性情又好,只是一样缺陷:哑巴。

  人们兴奋起来了:老徐头这手够厉害!你丁二再能,可别想娶个囫囵老婆;哑巴再次,可是清白人家黄花闺女。反过来,闺女再好,却是天生缺陷;富农子弟虽臭,却是一县知名的能人。嘿,较上心劲儿啦!风儿愈刮愈盛,众人心里也愈加抓痒。起哄的,出谋划策的,整天围着丁二哥说个不停。

  丁二哥却依然嘴硬:“妈的,老子稀罕她!”

  众人说:“先别吹牛,明儿个进了老丈人门,还不溜溜的挑水烧火堵鸡窝!”

  丁二哥笑骂道:“老子管那些老娘们干的活儿?放屁!”——可骂声里已经透着有点美滋滋的。

  果然,丁二哥来找我了。

  “给开个信,大文书。”丁二神情认真,“闹海庙老徐家捎信来啦,叫去相亲。我寻思,要是带张公社开的大红印的信……行不行?”’

  我乐了:“开信好说。只是——丁二哥,用得着吗?帮老丈人勤堵鸡窝,细盘炉灶不就得了!”

  丁二急了:“那大红印,那大红印一盖,多……”

  我明白他的心思。有公社管一下子,多正派,多显得人是好人,事是好事,路子光明!我凑劲建议:“丁二哥,再骑上我的大红马,给闹海庙露一露!”

  第二天,秋高气爽。草甸子上满洒着日光,金黄灿亮,蓝汪汪的天上云朵白得赛雪。丁二哥翻开箱底,身穿深蓝蒙式羔皮“夹不卡”,头顶三块瓦栽绒帽,脚蹬一对包皮头的大头鞋,跨着我的枣骏马,马褡裢里装了十斤干羊肉条子,三斤九块S旗自产的月饼,朝北边闹海庙公社方向碎步驰去。他挺着脖,挺胸收腹,两腿站在镫子上。三块瓦绒帽耳一掀一掀,汉不汉,蒙不蒙,哈,真是一副阳原人的骑姿:

  黑夜。“咚咚”,我被砸门的声音闹醒了:嗬,丁二哥回来了。他显然一点没有睡意。我刨刨碗柜,摸出半瓶宝昌产的“草原脾”白干,听他一五一十地从头汇报一遍。

  “……她原来在外当间。一见我来了,扎进里屋再没露。我就瞅了一眼:个头儿倒是不高不矮;脸儿没看清,大辫儿可真是黑……”

  我噗哧笑了,情人眼里出西施。忙问:“老丈人呢?没打发你堵鸡窝?”

  “哪能。”他一本正经,“三个菜:膀羊肉炖萝卜干,黄花菜溜鸡子儿,蘑菇炒野兔子肉。酒我没多喝。问我生活,我告诉他:不怎么样,不过去年拴了一盘鞍子,今春缝了这件羔皮袍子。他又说,我闺女年轻哩,命苦哩。我告他说:明人不讲暗话,咱成份高,论命强不过你闺女,不过咱两只手干十八路活计,吃喝求不着旁人……”

  他滔滔地说着,吱吱地呷着盏里的白酒。我给他斟着酒,睡意朦胧。丁二哥一口干了一盏,眼睛红红的。“我丁二,不比别的阳原乡亲。十三岁哥哥娶了嫂子,受了两年气。十五岁,我跺跺脚就离乡背井二十年。二十年,守着两间地窝子,挂着一根白布条,干遍了天底下的脏苦累活儿……唉,我他妈还以为,这辈子就抱着自个儿大腿了事了哪。”他声音浑浊得很,喉头一下一下地动着。我静静看着他。他抄过瓶子,瓶底朝天倒进杯盏,一仰脖干了。突然,他瞪着醉眼,朝我吼起来:“他奶奶的!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我有点震惊。

  外头夜空上,月明星稀。我摸黑把他的小木门拨开,伺候他睡下。当我正要起身离去时,丁二哥扯住我,沙哑着嗓问:“老弟!听那些青年赤脚医生说,口里扎针扎好了不少哑巴,能喊共产党万岁呢,是么?”

  回到屋里,我浮想联翩,一夜未能成寐。我心里有些淡淡的遗憾。丁二哥,这么一位人物,竟要去与一个哑巴成亲啦。唉,看他那神态,这个陌生的哑巴女人给予他的,是多么温暖的憧憬啊。

  ——可是,连这哑巴也没他的份。

  隔了些天,闹海庙老徐家托个知识青年带信来说:闺女还小,嫁娶事大。婚事还想先搁几年。劳累丁二哥骑马奔波,特捎上月饼两斤……云云。

  丁二哥不动声色,只是托来人把礼物原封带回。

  谁都明白:老谋深算的老徐头思忖再三,最终还是嫌弃丁二哥成份不好,决心好和好散。不过这事,就好比旱天上来了一块黑云彩,风一吹就散了。

  时光迅忽,有如白驹过隙。一晃,我已经在赛淖儿和丁二哥为邻七八个年头,并且业已和在D旗文教局工作的一个同学结了婚。丁二哥在一阵子落实“给出路”政策的风中,竞难以置信地被摘了白布条;我呢,也从公社秘书、文教助理、宣传干事,干到了“再教育”办公室的副主任。

  知识青年来如潮,去如水。一九七四年那阵儿,“去”的洪水已成汹涌之势;我每天在兜里放本空白介绍信。知青们来找我,办病退的,我写上“不适合在高寒地区工作”;办困退的,我写上“本公社调查情况属实”。后来,用不着信本子啦,因为一百多名小将中残余下来的这三四个人,大多数也都沾了和丁二哥差不多的光:家庭出身有问题。

  最后剩下的一个女青年,叫李莹。不知她爹妈作了多大孽,招工的翻翻她的档案,摇摇头扔在一边;招生的和她面谈一次,也不再打听她。她呢,十天有七天在公社镇上转悠,为自己奔波。因为公社所在的这片地窝子干打垒,可是个政治文化的中心,消息和机会是不会越过公社,先钻到草地上的帐篷里的。而且,往往是一切大小好事,若能经过区、盟、旗、县一层层的过滤。剩下一星半点到了公社,也就算到了最末一站。

  这李莹来到公社,住在学校的云老师和卫生院的白大姐家,吃喝却一律找丁二哥。因为丁二哥见了她,从来是先端出饭来,而不像别人家,先问句“吃没吃”。哼,吃没吃?谁能腆着脸说出“没吃”二字呢?若是赶上她常借宿的两家来了男客亲戚,她没了去处,晚上就只好来敲丁二哥的门。那时,丁二哥就率领着他约来打牌吹牛的那伙子大车老板子和泥瓦匠,转移到隔壁我屋里,把小屋腾给她。

  “丁二哥,这个可比闹海庙那哑巴强哪!”那伙人关上我屋门,一边上炕,一边就胡说上了。

  “丁二哥,这就叫时来运转,交了桃花运哪!”

  他们当然是狗嘴里吐不出象牙。人散后,夜里我和丁二哥挤在炕上,后脑勺就顶着那堵把一个大姑娘隔开的土坯墙。不知咋的,我也有点想入非非了:

  “丁二哥,知识青年扎了根,嫁了大老牧的也不是没有。兴许这个也有意?要不,我找她探个口风?”

  丁二哥压低嗓子,庄重地说:“你他妈可别往我脸上抹黑!先别说柳下惠坐怀不乱,人家正在难处,我阳原丁二能干那趁火打劫的事?我每天晚上都招一伙人来,晚上又和你挤一条炕,就是为了把事都办在明处,避着这个嫌疑!”

  我不禁连连点头,佩服他的心计。

  又到了秋天。有一天,我和丁二哥赶车上镇子外边的草地上去给卫生院买肉羊。正好路过三眼井饲料基地,看见李莹正站在门口船舱呢。我们第一次进了她那小屋,喝着茶。这屋里光光溜溜,炕毡上只堆个老羊皮袍子。此外,除了一块巴掌大的小圆镜,一把小梳子外,姑娘家那些花花绿绿的小玩艺儿一根不见。靠墙一个大手提包,看来是晚上当枕头;白天呢,只要一得信,随时拎起就能走。丁二哥打量够了,问:“李莹,你那铺盖呢?”李莹笑道:“烂的烂,扔的扔,像样点的,运家去啦。”丁二哥不满地说:“再做一床呗。还能光盖张皮子过?不嫌人笑话?”李莹一撇嘴:“再做一床?哪来那么多钱呀!”

  过了几天,丁二哥预支了工钱,买了二十尺白布,一块红底黄花布被面,十斤棉花。等李莹再来公社,他把这些一摊:“拿走自个儿缝去。过日子总得有铺盖。”

  李莹刚想开口,丁二哥眼一瞪:“趁有人在这听着,我丑话说在前头:我丁二一不想图你点什么,二不放你的印子钱。别费唾沫,不值得。丁二和块泥,动动手,就能扒拉出这点东西。别扫我的脸,让我再搬回来。不要,你痛快说。我这就扔公社马圈。”

  李莹被噎得说不出话来。她靠门站着。用筷子慢慢扒拉着碗里的米粒。一会儿拾起头,腼腆地朝炕上那些破衣烂衫的汉子们笑笑,一会儿又埋下脸,用鞋尖蹭着地上的一个小坑。后来,她还是抱上棉花布匹,推开门,轻捷地走了。

  奇怪的是,屋里那伙满肚坏水的家伙们谁也没吱声,一个个都在炕上老实坐着,想着什么。

  秋草打霜没几天,阴历八月底就下了雪。一冬里,人们数着、熬着,盼来了春天;而口外的春天呢,又是一个比冬天还冬天的多风多雪季节。一九七五年春节,我上D旗看老婆带过探亲假,接茬又办了两个月学习班;回来时,已是阴历五月,冰融雪消,草皮泛青了。

  在车站下了车,老远看见丁二哥夹着一个大包袱,踩着泥泞,咕唧咕唧地在前头走。我忙追上去,忽然发现他夹着的是床棉被。

  “二哥,你这是抱的谁的铺盖?”

  “李莹的。这会儿,又他妈是我的啦。”

  “怎么?不是给她了么?”

  丁二哥不答。我看着那床大红布底印黄牡丹花的被子,心里纳闷。

  晚上,我揣上从家带来的一瓶洋河大曲,推门进了丁二哥屋。丁二哥正盯着他那“向日葵”牌半导体出神。我一听,里头念的是秀才们诌的“反击右倾翻案风”之类。我伸手掐灭了那广播:“丁二哥,有好酒!”丁二哥一见,忙摆开小炕桌。

  我们对酌起来,可是只有我絮絮叨叨,丁二哥却默默无声。我放下杯盏,一眼又瞥见旁边那床铺盖。

  “二哥,这被子怎么回事?哎,关上!听那个干啥?”——他一边喝着,一边又开了那个半导体。

  “等等, 嗯,被子?李莹走啦。困退,回家半个月啦。”

  “办回去啦?噢——临走,没给你说句什么?”

  那凶狠狠的广播念完了。丁二哥关上半导体,慢慢端起酒杯,呷着。半响才说:“我在芦苇场干活儿呢。许是怕误了车吧,她把被子搁在汽车站王贵生家,说这是我的。我没见着她。”

  哦,就这样走了。

  静坐了一阵,丁二哥用低浊的、粗哑的声调又开口了:“今天上午,王贵生娘们告诉我,化雪天呀,被子潮乎乎呀。我抽了个空,上王家把它拿了回来……潮他娘的,老子犯不着晒它。”

  我轻轻放下了手里的酒杯,久久地看着堆在返潮的屋角的那床被,看着那红底子上大朵朵的黄花瓣,想说点什么,又找不着词儿。

  就在这年夏天,我的请调报告批了下来。我被调到爱人所在的D旗文教局工作,从此告别了丁二哥,而且一别多少年,再没有见过他。

  在D旗,有时在接触车老板、泥水匠们时,我又听见“阳原丁二哥”这几个字。我很少插嘴。我觉得,神吹海哨之中,也许倒能安慰那痛苦的真实。我很想念丁二哥。他这几年怎么样?还守着那两间小地窝子?我记起他说的话:“说什么这辈子不能打了光棍。 ”可是,我对他的话失去了信心。丁二哥呀,珍重自己吧2我悄悄在心里叫着他。

  就这样,一直到了今年,一九八一年。

  (三)

  今年夏天,我出差去S旗赛淖儿一带办事,终于又见到了一别五年多的丁二哥。

  长途车碰见一个熟人,他告诉我一件重大新闻:丁二哥已经结了婚!娶的是个寡妇,带过来四个孩子。那女人原来是S旗供销社赶车的老孙屋里的,男人肺痨死了,撇下老小一屋。车老板们就商议着,把她说给了丁二哥。那人还告诉我,丁二哥把那两间小屋改成了三间草垛泥房,而且进了公社水利队,挣工资啦。

  当天就见到了丁二哥。他不许我住招待所,把老婆撵到西屋,在东屋炕上给我铺了被窝。可等我钻进被窝,点着一根烟,拉开架势准备作彻夜长谈时,他却抱下柜上的半导体,拧开短波,美国、日本,挨个地听起新闻节目来。

  “听那干啥,快上炕吧!”我烦了。

  “嘿嘿,这就完。李先念今天晚上到了菲律宾,不知道他说了点子什么。听说,黄华还打算上趟印度。”

  “丁二哥,你怎么啦?中邪啦?”我想起五年前,他就爱听那些紧箍咒似的广播。“还能派你出国上印度编笆打井?”

  他这才恋恋不舍地关了“向日葵”,上了炕。

  我压低嗓音:“我说二哥,这娘们怎样?”

  “还行——文化不浅哪!高小毕业。”

  “娶她,花费不小吧?”

  “没花什么钱。就是替她堵了四百块钱饥荒。办事时她娘家来了个小舅子,临走我给他掖上了二百块。另外,就是收拾这个窝,置了一对柜。”

  “一轿子娶过来五张嘴,生活紧张不?”

  “凑合混呗。”

  “丁二哥,现在到处自留地,个体户,外头可有发起来的人——不比往昔啦。你怎么,还不露一手?”

  “不。”他斩钉截铁地回答,“六十块一个月,饿不着就行了呗……哎,这黄华现今是什么官儿?”

  我挺奇怪。他不是除了生孩子什么都会吗?这么紧的生活,却不去抓挠几个钱。外头——听说,有一个镶牙的,在供销社买个罐头台阶上蹲着吃了,使罐头皮镶牙,净捞了千把块呢。可丁二哥,藏着一身本事不露,倒在这儿操心李先念、黄华的事儿,难道是真的中了邪?

  炕头躺着一个小男孩,叉着手脚,睡得呼呼的。我问丁二哥:“这个是你的?”说完,觉得这话那么别扭。

  “是个小子。我这小子可行啦,从来不兴尿炕。撒尿也不许人看他小鸡子。”我听着丁二哥这种亲呢的口气,觉得很新鲜。

  “二哥,可别偏心眼哪。当后爹,别太由着自己。”

  丁二哥摔下烟头:“生了这个,我就让老婆子上卫生院结扎了。四个大的,我要了他一个闺女,姓我这个丁;那仨大小子,还姓他那个孙。”他看见我惊奇的脸色,又说:“我有个心眼儿:咱成份高,将来再有点什么.别让人家孩子背我的黑锅。”

  啥,原来他还留神着这件事。果然,他问我了:“老弟,你看这形势将来会怎么样?”

  应当认真给他参谋一下子。我沉吟了好久才说:“我也不敢说有谱。不过,这经济上的办法,我看十年八年怕是不会大变啦。丁二哥,你还是趁着身子骨硬朗——”

  “不是问你这个,”他打断了我,“我是问你这世界形势。前些天联合国的瓦尔姆,是吧?哨了半夜。今儿晚上,瞧,李先念又奔了菲律宾。”

  第二天,我正在公社办事,丁二哥老婆慌慌张张跑来找我:“丁二在家发脾气.挨个地打孩子,连暖壶也摔炸了。”我听后忙跟上她往外跑,那女人一路叮嘱着:“您可别说是我喊的您。”

  进了门,见几个小孩吓得缩在角落里,只听得了二哥在屋里怒吼:“他奶奶的爆米花!吃你妈的爆米花!”嘭地一声,又是一个暖瓶爆裂在地上。我冲进屋,劈手夺下丁二哥高高举起的长方挂镜。闹腾了半天才搞清楚,原来是大小子看见来了个走巷崩爆米花的,回来要挖玉米去爆。丁二哥说爆一斤得贴上一毛钱,十斤就是一块。拿一块钱上供销社称一斤糖球不比贴十斤粮食吃个糊焦味儿强!孩子不依,老婆帮腔。结果舀了两茶缸子去爆,和后巷老韩家那个十六岁的崽子争先后打起来了。让人家揍了个满脸青不说,韩家那娘们还堵着门骂。

  “她——”丁二哥两眼血红地指着西屋吼,“他奶奶的连脸也不要,趁老子干活不在家,就在这大门口和韩家那老婊子对着骂!丢我的人!”

  我来个快刀斩乱麻。一把把他搡进东屋,倒扣了门,又把一屋小的撵出去玩,接着吆喝他女人搬簸箕扫地。然后我进了东屋,狠狠插他嘴里一支烟——这才算平息下来。

  当夜钻了被窝,丁二哥趴在炕沿上,抽烟生气。我开始训他:“二哥,你这就不对了,她和人家骂架丢脸,你当后爹的打孩子就不丢脸?恐怕这回也得传出去了:阳原丁二,狠心后爹,不是自己生的就打!”

  他窜起来,急眼了:“我拉扯他们容易?四个上学,妈的两个补考;学期一到,书本笔墨、穿戴学费,一下就是五六十块钱,我含糊过?学校老师还变着法儿的折腾我,今天白布衫,明天白球鞋。我不吭声,给他们奔来!我跟大小子说:‘你满了十八,杀人放火我不管;现在归我管,我他妈拼死拼活供着你。只有一条:老实念书。’他跟不上班,我给老师拉了一冬水,求老师腾出空给孩子补补课!去年冬天雪封路,粮店断粮,我干他妈一天活儿回来,饿着把粮食让给这些小的吃,我容易?我……”

  我感动了。“丁二哥,”我说,“我得尽点心意,补补婚礼。你说缺点儿什么吧,要不我给你留下些钱?”

  “住嘴。”他气泄了,“你怎么忘了,老子可是有名的阳原丁二呀。你在那阵儿,我屋里开店似的,任吃任住,哪个月不得买一百五十斤莜面小米?这会儿强多啦。”

  我递上一根烟,擦亮火:“二哥,介绍介绍经验,你怎么维持这个家的?”我在取经了。我在D旗的家里也添了个孩子,日子日益显紧了。

  他伸个懒腰:“冬天买下大队快死的老马,五十块。养一冬,卖食品公司二百三。这不,落一百八。维护连的解放军没工夫凿井拉水,我套自己驴拉水供他们,末了落五口袋料。驴才吃两袋子,剩下的,给猪!大猪三百斤,这不,又是钱。看准眼,出死力,不揽扎人眼的手艺活儿,只干点公社吩咐的、解放军来求的、家家户户都干的活儿。今天公社又叫各户去打苇帘,砸石头。苇帘子一张一块五,十张十五块;石头一方两块五,五十方一百二十五。说必须完成,是任务。各户抢着包苇帘子,抢上十张乐得忘了姓啥。他妈的,老子报了五十方石头。五十方,哼,反正老子抽了大腿骨当杠子,也把这五十方石头撬出来!明天看好地方,下了窝子,夜里干!瞧,这不,又是一百二十五。就这么生活着呗……”

  我听得出了神。

  丁二哥突然又嚷起来:“哎!小五尿炕啦!他妈——的,好儿子,起来,起来。不是从来不尿炕么?是爸爸揍的。非要吃他妈爆米花么,哥哥也叫人打啦……”

  他忙着撤下精湿的褥子。我见孩子光腚下露出炕席,也下炕趿鞋,打开靠墙的油柜。里面只有一条叠成方块的被子,我扯出来递过去:“铺上吧。”

  “不用那个。老弟,把我的棉袄递过来。”

  我一看,朝里的被面是大红的,印着大朵的黄花。一下子我想起了五年前和十几年来的往事,心头不禁有些酸溜溜的。我默默地上了炕,掐灭了烟。

  “你睡吧,”丁二哥侧身又扳亮了收音机,噼噼啪啪地在噪音中寻找着:“我再听一阵子,也不知道黄华去没去印度。”他自言自语地说。

  我离开赛淖儿公社,打道返回D旗那天,是个星期天。那天空蓝得干净,白云彩拉着长长的薄丝儿。我在供销社买了一对暖瓶,红红的塑料壳。到了丁二哥家,全家大小正围着毛驴车转,像是要全家出动,出发上哪儿。

  “上黄花山!他奶奶的!”丁二哥精神抖擞,“老子是铁饭碗,吃工资,歇礼拜。摘一天黄花,晒干了吃卖都行。”

  “这么多人,”我笑着问,“能摘多少?”

  “带了四个麻袋。这种事,孩子们比大人能干。”

  我把暖瓶递给他女人:“后补的婚礼。丁二嫂,往后二哥要再发狠,你就让他摔这两个暖壶!”

  他女人不好意思地笑了。丁二哥也笑骂道:“他奶奶的!”

  我站在公社石垃子敖包山旁,望着他们的小毛驴车顺着蜿蜒的小路,朝大草滩深处缓缓而去。女人和孩子们已然坐在车上。远远地,只看见丁二哥一手提鞭,一手牵着驴笼头,挺着倔硬的脖子,大步地走着。那姿势也跟他以前骑马一样:挺胸收腹,一副阳原人的劲头。

  我一直看着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的草海里。

  我想,自从他十五岁离开故乡热土,出了张家口,北望长城外,踏着大漠流沙,走上了他人生的弯曲小道以来,大概一直就是这个劲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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