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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102

  老人是先一步回到家的。张老师因为昨夜和刘城女人又一次疯狂的情如雨注,使他辗转反侧,一夜不能成寝,被午时的阳光稍加温暖,也就朦朦胧胧。母亲说天元,娅梅真的不再走了。他说不会。她再也过不惯这乡村生活。她不能回了,母亲说是城市又将她逼了出来。城市逼她?儿子望着母亲的脸问。

  “她生意折了,还生了一个死的孩子。那城市逼她出来了。”

  母亲的话,仿佛从遥远的山外飘来,然却静心去听她的述说,事情的经过倒青山绿水,分明得还算可以。真也想象不到,在五月将尽的日子,娅梅躺在妇产病房的床上,望着窗外的天空和大厦,她是如何迈过了命运中又一道门槛。孩子出生在五月将尽的一个黄昏之后,下班的人流,在妇产大楼后面,如翻天覆地的一道洪水。她感到一阵剧烈的阵疼以后,便被抬进了急救室里,进行了一系列检查。进去时落日一片,在窗上紧紧贴着,及至检查完了,那些缺少红润的日光,都贴在了医生的脸上。她说我疼得要死了,拉着一个医生的手,我是不是真的要死了?你没事,医生说,主要是孩子。她感到肚子的下部有如千刀万剐,又仿佛有一个人用手一下一下在她肚里揪抓。记得生强强时候,并没有这么疼痛。那时候,在乡村接生婆肮脏的大手掩护下,孩子极其顺利地来到了这个世界上。急救室是二十多平方米的一间大房子,四壁洁白,光秃秃的,如同一个人失去了一切的心房。几样医疗器械放在一张平推车上。她躺在救护床上,用手抓住床沿,上下嘴唇紧紧闭着,如同一定要关死人与地狱的一道通门。她知道自己是不会死的,已经是二十一世纪,万般无奈的剖腹产在上世纪的中期,都已时兴了都市乡村。孩子、孩子当然不能死。孩子是她的未来,是她向丈夫、向世界宣战的唯一武器。她说:

  “孩子怎么了?”

  “胎位不正,还有点别的问题。”

  “不能想点办法?”

  “都想过了。”

  “万不得以你们剖腹吧,我一定要有一个孩子。”

  大约妇产科的医生护士全来了。他们围着主任,临时开了一个小会,商议了一项方案。主任过来问,你丈夫呢?她说我疼死了主任,主任说你丈夫怎么没来?她说我没有丈夫。主任把目光搁在她抽搐不止的肚子上。不要说气话,主任说现在必须有你丈夫在场。她一手抓住急救床,一手抓住主任的手,额门上汗如雨注、她说我丈夫死了,有什么事你给我说主任。门外汽车和人流的声息已渐渐平静,不消说,时间已是夜晚。你年纪大了,主任说我们已经十余年没有护理过四十多岁的女人生孩子。现在问题很多,大人和孩子我们只能保住一个。主任说这番话时,平静而又耐心,就如一个老师在向他的学生耐心地解释一道难题。她望着妇产科主任的那张脸,像望着一湖不知深浅的水。

  “我先前生过孩子,我不会有难产。”

  “会的,”医生说:“而且不是一般的难产。”

  “我死也要把孩子生出来。”

  “你死了生出的孩子谁养活?”

  主任的话噎得她哑口无言。这是妇产医院,不是亚细亚大酒楼,万事皆由她说了做数。她望着主任脸上那张大白口罩,以为那是浩漫不可企及的天空。于是,眼角有了泪水。继而,突然爆发的又一阵阵疼,随着泪水的流出,乘虚而入,一下传遍了她的全身。就这一瞬之间,她看到了丈夫那张瘦小多诈的脸,在她眼前一闪即逝。她想起了三十岁的时候,她初次怀孕,天元天天守护着她,仿佛守护一盏风中的油灯,生怕那灯光有一闪失。接生婆虽然又脏又丑,可她却和婆婆一道,不停地替她擦汗,说咬着牙你,把嘴唇咬破你就不疼了。那当儿,她只感到疼痛和兴奋各半,在那屋里热烫热烫煮着她。眼下,她生的不仅仅是自己的孩子,还是丈夫的讨债人。生强强的时候,天元在屋里烧水消毒,在床边刨坑以埋下老大头胎的脐带。现在,到了夜里,也许丈夫已经和哪个女人滚在了床上,正播着情欲的暴雨,也许,在哪家豪华舞厅,踩着都市的节拍,一边搂紧新的舞伴,一边正盘算把哪个画家、书法家的字画廉价弄到手里,高价卖给国外的商人。他不知道她正在病房难产。他对此漠不关心。他所期盼的是她同孩子最好一块死于难产之中,然后,他便当然地继承了她的那些财产。他动用了她一百八十万元的存款,在这个城市开设了最大的康华文化公司。可他仍不满足,他想千方百计从婚姻法中寻找一个可乘之机,离婚时分走她一半的财产。她果真把自己的嘴唇咬出了血。医生去她脸上擦汗擦血时,她用手拉近了医生的胳膊,医生歪过头去,把耳朵贴在她的脸上。

  “该怎么你们怎么吧,我要大人孩子都活着。”

  医生直起腰来。

  “我们尽力而为。”

  一张双层的白布搭在她的脸上,把她和这个世界隔开了,她听见医疗器械碰撞的声音,又冷又硬,叮叮当当挂在她的耳边,如同挂着白白亮亮的几个冰凌条儿。还有脚步声,拖拖拉拉,又异常急速。不消说,医护人员是快步而又脚不离地地走来走去。这时候,她感到了向未有过的孤独。都市的嘈杂声,远处火车的汽笛声,楼后马路上走向夜生活的鼎沸的市民声,这一切都不属于她的,都不能占有她的脑海。倒是十余年前的生活景象:狐狸对她不尊重地动手动脚,天元对她奉若神明的思恩爱爱;黄黄时不时地咬她裤角;强强乘借月光捉迷藏后,在她的唤叫声中贼头贼脑从她身后溜回家里的身影,《欢乐家园》中山虎伴一具女尸睡了三年的图景,卖馄饨时同唐豹同心同德的奋斗……这些往事,温暖如春地占有了她的全部身心。还有婆婆,婆婆此时把她引到了另一世界的学校门口,目送着强强走进了一座半庙半寺的学校。又引她到一家不大不小的百货商店,一家坐落村头的饭馆。在商店婆婆说,需要什么你就拿吧。她说我没带钱,婆婆说在这边买东西不要钱的,你只要说句你们这边比那边人世好也就行了。在饭馆她们刚刚坐下,服务员就把饭菜端了上来。用过饭菜,婆婆走到那开馆的主人面前,她以为婆婆是去付钱,谁知婆婆对人家说,我引着我儿媳到这边看看。那主人说,多引她走些地方,让她把两边好好比比。就很热情送她们出了饭馆。站在饭馆门口,婆婆说这边好吧?她说果真是好,至少没有像我现在这个丈夫那样的人。烦了你就过来吧,婆婆说,不过来到张家营生活也比省会好……

  生完孩子,从昏迷中醒来已是深夜一点多钟。都市的繁闹,好不容易有了片刻安静。她睁开眼睛,第一眼看到的是输液的瓶子,感到肚子又瘪又塌,如泄了气的一个大气球。一个护士朝她走来,说你不睡了?她望着护士那张平平淡淡的脸问:

  “我生了?男孩女孩?”

  护士说:

  “男孩,六斤半。剖腹产。可他死了。采取的是保大人不要孩子的办法。你年纪大了,不适宜怀孕,不能生了。大家忙到现在才都回去。”

  孩子终于没能生存下来,在这偌大的都市里,娅梅仍是子然一身,无论抗争或者奋斗,简或从人生的战场上撤退,她都将是孤立无援,命败于都市化的人生之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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