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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八


  看钱脏的很呢。从老屋出来,婆婆又在娅梅耳边说了一次,同一个老嫂戏了几句闲言,娅梅品味着婆婆的话,如同嚼一枚又苦又涩的果子。事情是真的想象不到,经过了那么多的风雨途路,对自己的婚姻审慎再三,最终却还是因钱而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以致跌得头破血流,连留在都市的兴趣也都没了。总以为,把孩子生降于世,可以捆住男人的手脚,然却忽视了一个问题,即社会已是二十一世纪,不要说男人的思想,早已与传统道德断绝。就连普通的三十岁往下的青年人,虽然成长于上一世纪,可看到与上世纪一些同类的事情,也是觉得那些事情荒唐可笑,当事人简直蠢到无以补加的地步。婆婆先从屋里出来,在门口等了一会娅梅,然后同她一路,穿街而过,朝着台子地上的新房走去。正是吃饭的时候,少不了一路同人寒暄招呼。婆婆说,快些走吧梅子,天元在家等得急了。娅梅说你先回去,我马上到家。

  婆婆问:“我对天元说你死心不走了吧。”

  娅梅说:“说吧,你要同意,我就死在这儿。”

  婆婆说:“你留下他自然也就留了。”

  十余年的时间,从一个世纪到了另一个世纪,都市的变化天翻地覆,除了一些政府特意保护的上世纪的建筑痕迹,事实上,很多人连上一世纪的心脏也换成了崭新的一样东西。然而,这乡土社会,还是终于保存了上一世纪的风貌。虽然说,房子都是青堂瓦舍,可摆设、习俗、文化、人心,倒还都是原样。总之,乡村虽然换了一件衣服,可它从肉体到心灵,都还是原样。至少说变化不大,精神的纯洁,依然如故,这就终于替从都市生活中逃出的人们,留下了一巢洞穴。几十年前,初到张家营里,看到村人蹲在门口的石头上吃饭,猪和狗,卧在那饭碗下面,觉得农民的愚昧恍如隔世的原始山民。可是,时势到了如今,社会经济空前发展,连当初刘家涧那偏穷小村,也成了都市模样的大城,回头发现张家营依然故我,这反倒使娅梅有了心灵的慰藉。所有看见娅梅走来的女人,孩娃,都要站将起来,招呼她几句,请她吃一碗自己家常的便饭。男人们不站,但男人们都端着碗说,你在我家吃饭吧娅梅,男人们不站是为了维护男人们的尊严。这里的男人,决然不会如都市的男人那样,一面对女人称呼女士、小姐,显示出西方的文明和对女人的尊敬;另一方面,刚将女士、小姐称呼出口,就在心里盘算这女人、小姐是不是属于主张性解放、标榜人生洒脱的那一类。如果能低三下四地帮女人干点什么,那他在心里,准已将那女人奸了。想着和她上床与别的女人会有什么不同。所以说,看见这儿男人还在竭尽全力地维护男人的尊严,实在地说,也就保护了女人的圣洁。不消谁讲,他们决然做不出新办康华文化公司的经理所做的一类事情。在康华文化公司宣告开业的那天,娅梅知道男人不会回到家里,便通过电话,到银行查了自己的存款。她没想到,男人为办康华文化公司,竟私自动用了她一百八十万元的积蓄。要说,一百八十万元的资金,在钱已不再算钱的新世纪里,并动摇不了娅梅在亚细亚商业大街的经营地位。可这么一笔巨额,他是如何通过出纳取走的,却使她大为疑惑。夜间十时,她找出纳员,又听说出纳去康华文化公司送一样东西,于是她脑里的疑云,更加浓重无比。到夜深人静的十二时,仍不见出纳员回来,便抓起电话,拨了五百块钱买来的豫苑大厦一二〇四号房的电话号码:9194677。想不到,话筒里传来的竟是本酒楼出纳员那半是武汉口音、半是河南口音的普通话。

  “找谁?”

  “就找你。”

  “你是谁?”

  “我是亚细亚酒楼的老板,通知你在那儿睡着不要回来了。从现在起,你再也不是亚细亚酒楼的雇员了。你被解雇啦!”

  “娅梅大姐,你让我日后怎么生活……”

  “你年轻漂亮,可以靠卖淫为业。”

  以这个电话为时界,掘开了她命运中的又一个大漏洞。出纳员在电话里僵着不动,呼吸又粗又重。被窝里男人女人热肉的混合气息沿着穿越都市的地下电缆,进入娅梅的房里。片刻之后,男人的声音从那热肉的气息里走将出来。

  “你怎么知道我住在这儿?!”

  “我问你总共动用了我多少资金。”

  “不是我,是我们。我们是夫妻!”

  那一夜,大约是她返城以后最为痛苦的一夜。独自坐在床边,用手摸着腹里生命的微弱搏动,既不愿哭,也不愿想些什么。忽然对男人爆发的仇恨,使她对肚里的孩子感到一种恶心。明知道丈夫在同别人寻欢作乐,然又奈何不得他。在电话里,她异常坚定地对男人说我们离婚。以为男人会感到她的威胁,没料到男人说离吧,也该离了,康华文化公司已经签了很多合同,我可以在省会成为一个文化名商了。

  “这就是你苦苦追求我的目的?”

  “不是。目的是离婚后你的财产分给我一半。”

  “不要脸的东西,你做梦去吧!”

  扣下电话,她似乎还从话筒中听到他说我已经找好律师,律师说这能办到。实在是茫然得很。至于离婚,不要说省会一级的大都市,及上海、北京广州等这些国家的超级城市,就是一般中型城市的发达的县城,也视离婚为日常小事。好合好散,是婚礼上的开明祝辞。离婚酒店、分手相馆、天各一方服装社、天南地北礼品店、婚后朋友咖啡厅,在省会也是满街满巷。人们对离婚和情人分手之类的事情,委实懒得说长道短。怎么就知道分手不是一件好事呢?可是,她捂着肚里的孩子时候,从命运场上败下阵来的感觉,便如茫茫大海一样包围着她。那当儿,她漠然地只想飞到人迹不至之处,于是,首先想到的是张家营子,想到的是曾与她相依为命的天元和当初在老虎梁那些同乡上社会唇齿相依的人生岁月。还有她早夭的孩子及如母一样的婆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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