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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当年极其贫穷的刘家洞,曾经有不少靠卖女儿养家糊口的住户。上一世纪的八十年代,政府把改革和开放四个有民族决定意义的汉字宣传得何等深入人心,可刘家洞人逃荒要饭却是相当平常。然到了八十年代末,大约是一九八九年,或者一九九〇年,忽然从洛阳修来的一条公路自天而降。凭借着这条公路对交通的首先改变,刘家涧便开始经起商来,村名由涧字改为街字,继而根据政府对管辖区域的调整,街字也变为镇字。到了前年,也就是二〇〇三年,由于本地区特大钼矿的发现,和陆浑水库旅游区的进一步开发,行政区域的再次调整,刘镇终于被政府规划为一个新的县份。县城扎在刘镇,县名就叫刘县,城名便叫刘城了。而刘城也是不负众望,发展之神速,颇含当年国家开发深圳、珠海特区的味道。转眼之间,不仅高楼大厦鳞次起来,就连三星级宾馆,也应着旅游业的需要,于去年夏天,耸立在了三面环山,一面迎水的刘城东郊。据说这座钼矿,全部投资,都由经济可与美国和西欧抗衡的日本承担。又据说刘城将有一华侨巨富,投资一个价值五亿美元的牡丹大酒楼、牡丹跑马场、牡丹大赌场。是否会有牡丹妓院出现,据说也在提议、否定,否定、提议的反复之中。当然,这些传闻是否属实,还亦未可知。但刘城如亚细亚大街一样的崛起,却是有目共睹的事实。一道从洛阳伸来的双轨铁路,要穿城而过,且眼下的大批民工,都已开始放炮挖山,开凿隧道,却也是铁的事实。相反的,数十年前,张家营人买东卖西,下乡上山的省会知青,要聚餐一次的简单酒宴,也必须跑几十里的老镇子,却是不得已地冷落、沦落。除了本镇和邻村人去买些油盐酱醋,赶集是再也没人往老镇上去了。同等的距离;谁不愿往相反方向的刘城去呢?加之去往刘城,固定有一日几趟的柴油拖拉机和简易汽车,来往接送着山梁上的人们。

  山梁以外,实在是天翻地覆了。

  可是,这老虎梁上的人家,日子却依然得很,除了家家最终都住进了新砖新瓦的房舍,姑娘们也穿裙子,小伙们也听流行歌曲以外,着实找不到一些根本的变化。而这一些所谓变化,也晚了人家三五十年之久,皮毛得不能再皮毛。说起房子,这也是变化的象征,历朝历代的繁华落后,民间百姓的富裕贫穷,倒首先体现在房舍。那时候,娅梅和天元凭借着教书的固定月薪,盖起了张家营子有史以来的第一座瓦房。现在去看,那瓦房不仅低矮土气,粗糙简陋,还有些不堪入目。然在当时,却赢得了全村人的惊羡。在方圆数十里内,是除了他们,连村党支部书记家,也还不敢妄想三年两载住进瓦房里去。社会终归是在变着,到全村人都从土瓦房演变到青砖瓦舍,甚或有的人家,直接从草房,过渡到小楼里去的时候,张老师才忽然发现这土瓦房已经不能住了。

  漏雨了。

  这么多年月,村里的新房一幢幢树立起来,张老师也不是没有感触。这一点母亲终日在正堂桌上,看得最为清白。一方面因为梅的离去,使他对日子颇感心灰意懒,不愿从房舍上重振人生之旗鼓,将将就就,能过也就行了。另一方面,大半生民办教师的生涯,尽管工资一再升级,他已是全县民办教师中工资最高的一位,但拿这笔工资,到刘城或洛阳吃顿便饭可以,要想以此有所积存,翻盖一座不落乡间时式的新房,那又谈何容易!可是,老房子已是尽心尽力,耗尽了木瓦之能。风风雨雨几十年过后,连房脊上的一棵小榆树,旱了死去,涝了活来,也都从一棵眼瞅不见的芽儿,变成了拇指粗的一棵小树,它哪儿还能在岁月中支撑下去。终于,在去年的一场连阴雨中,一根椽子断了,屋里淋成一片汪洋。到了再也不能不翻修或者新盖的地步。翻修是毫无意义,如同补钉一件上百年前时兴的长袍大褂。而要新盖,钱又从何而来?

  不得不于前年,辞掉了小学的教师,凭借《欢乐家园》的出版所得来的点滴声誉,到洛阳健康新世纪娱乐公司,做了老板家的家庭教师。

   90

  娅梅的来到,已经误了他四五天的起程。吃饭的桌上,怀旧的路上,她时不时地问他:

  “你入城的手续办好了?”

  “全好了。”

  “决心离开张家营子?”

  “最少离开几年。”

  “为了钱?”

  “不全是。”

  “还为啥?”

  “说不清,你那时候返城能说是为钱?”

  “不能。可我要留下你还走不走?”

  “你不会。”

  “要会呢?”

  “要会……那你又何必当初呢?所以你不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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