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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十


  最后,村长说我思想这档儿事,人死了,铁证如山,想躲是不可能的,与其让公安局来村里查人,倒不如咱们张家营好汉做事好汉当。死了不过头点地。活着又怎样?不就是上孝父母,下养儿女,现在这些村里全包了,倒也可以放心地去了。

  村长的意思,明确是让谁砍了人头,谁就站将出来。那样一个时候,张老师正坐在一方高处,冬寒在村口流着,几日前的霜雪载道,已经把腊月搞得十分动荡,加之村长后话中的一言两语,人心就切切地寒。人死了,被张家营打死的,这些自不需一再言表。杀人偿命,借债还钱,道理也浅显得可以,无人不能洞明。可是谁能出来担当?谁不是有家口之累?村长完毕了讲话,他就死沉沉坐着,期望他的言语动员了人心,果然有人奋而不顾生死,出来说村长,那人是我砍的。然而生死之大事,谁又肯呢?坐在高处的张老师,扫了一眼会场,就见到会场上的人心冷得十分,鸦雀无言,无论少老,一律硬了一脸死色,个个冰冻般凝着,不看别人,更不看台上的村长,只瞅着面前的一方脚地,想是谁失手砍杀了人家,闹了这样的祸害,也真是灾自东来,难不西去呀。

  村长在台上又走了几趟来回。说我的话就是张家营的话,就是张家营老少爷们的话,就是张家营党支部的话,无论是谁蹲了班房,张家营一村老少替他为父母送终养老,替他儿女操办婚男嫁女,如若不信,当场修书,有字为据,盖上张家营党支部的章,按下张家营老少爷们的手印。村长在台上这样重复他的话时,声音极为宏亮,如同谁在村头叫唤,他家的某样东西丢了,谁家见了言说一声,倘要拾了去,又要昧了去。那就别怪我不客气了。自古道敬酒不吃吃罚酒,罚酒哪有敬酒好呢?

  然村人们宁你说得日出西山,却是死也默着。默得天昏地暗。几个时辰如眨眼的工夫,到了将近午时,依然无人站立,无人言语,也无人上茅房。其时,来人伏在张老师的耳上,把张老师叫出会场,才说黄被汽车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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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张老师家住在村后,三间老屋的陈旧,显示着这个家的风雨春秋。如当今时风的兴旺,已经富裕了许多人家。不说铁路修进了山里,就是公路也已拓宽,从村顶的梁背上舒展过去。张家营是一隅小地,南邻秦岭支脉,北靠宜阳、洛宁两县,修修补补,敲敲打打,能四方走动的乡下人,日子都已今非昔比,有几间新盖的瓦屋,是很平常的事情。眼明手快的人家,早就竖起了楼房。像张老师家这样早年的士瓦房,在张家营已经没有几户。再说两厢还卧着两间草房,那就更是独一无二了。

  昨儿时,张老师回到屋里,把黄放在他睡的床上,坐在凳上舒了口气,借着从窗口挤入的薄光,扫一眼屋里被尘灰铺就的几样家具,心里生出几份抹不去的苦涩。半年前还好端端一户人家,转眼间也就妻离子散。娘因此病在床上,一卧不起,更显出一个家道的败落。回到这个家里,张老师总不免身感人世的凄清苦凉。黄是他的忠诚伴侣。早些时候,陪同他到几里外的清凉寺小学,他教书,它就卧在教室门口,早去晚归,风雨同舟。儿子的早夭,终于使妻子娅梅离他去了。他更是同黄相依为命。想去年冬天,黄的前腿被人打断,本来走路已经瘸着,跑起来足不过羊的快慢,如今两只后腿,被汽车轧了,村长的哥又将它齐齐地截断,更添了张老师内心的苦难。床上的黄,后腿用被子盖了,身下是张老师的一件旧袄。借来一些暖气,它慢慢睁开眼来,瞟瞟它的主人,忽然眼角湿润,有两颗大滴的泪,悬吊一会,终于无可忍地落在床上,喉间也有了呼噜呼噜的声音。也许这就是哭吧,听起来骇人地伤心。大夫在诊所断它的腿时,不曾有一声叫唤,眼也干干的闭着。如今它就哭了,可想它所品味的是哪一样命运。张老师看见盖着黄后腿的被子,有一声一声的颤动,心里便跟着哆嗦。他知道那后腿已经痛出了哪种分量,想揭开被子看看,又没有那样的胆略,就起身在床边站了一会,拿手抚摸了几下黄的头,替它擦了泪水,说忍些吧,我去给你烧些汤喝,便从屋里出来了。

  院里的天气,依然的昏沉,似要落雪,却又不肯轻易地落。从门口望去,川流不息的阴暗,仿佛把伸向远方的开阔吞噬了。说去给黄烧碗热汤,张老师却又脚不由己地来到门口,那些最后从会场回来的邻人,彼此间都在静默没有话说。

  “散会了?”

  “散会了。”

  “有人站出来吗?”

  “有谁会呢。是去死,不是吃香喝辣。”

  邻人去了。问完这话,张老师心里忽然有了踏实。飘忽不定的感觉,从开会始,就把他的整个头脑飞舞得很是混乱。可是望着入门的邻人,他又猛然想,倒不如我去给村长说一声,是我失手砍了小李村的人头。有了这血红的念头,张老师满脑子都被染成了红色。他呆痴愣愣地立在腊月的门口,浑身被这蔷蔽色的念头弄得热躁起来。仿佛那死成了极细一丝血液,在他血管里四处流动。流动了一天一夜,到现在反给了他些许的力量。想到死的时候,张老师心里平静得像吹着一股初春的微风,暖洋洋的,还能觉摸出柳絮杨花对心的抚摸。直到离开门口,他还依旧感到一股异样的温暖,在血脉中默默地流淌,流得很显舒缓。回走时,他不为这血淋淋的念头惊奇,却惊奇自己对这念头的平静。想到底怎样了呢?足也不过刚邻四十岁的界河,如何对死就这样的平静,这还了得嘛。

  黄疼痛的哼叽,终于响亮起来,一声声细雨样在院里滴落。那叫声仿佛张老师血液中循环的微微脉搏,替他哼出了几分心声。他在院里仔细听了一阵,头顶飞过一声雀叫,惊醒他到了烧饭时候,慌忙进去灶间,拢到灶下一堆干柴,往锅里上了几碗凉水,燃火拉上风箱。从灶口扑出的红火,很像他刚才在门口产生的一片念头,又热又旺,驱赶了他身上的寒气,使他人在腊月,身感一种少有的暖和。灶间房里,是乱得不能再乱。当年妻子梅在时,把这房收拾得何等利索。她要求筷子入嘴的一端,一定要朝筷篓的口上。烧煤时煤渣要一天一掏,烧柴时,柴禾必须齐齐码在灶下。碗也必须扣在案板下面棚板上,擀杖、火柱、面布、盐罐、油瓶,都必须放在她定好的位置。至于上房的睡屋,那就更加井然有序,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起床不叠被子,决然是不曾有过的事情。就连娘的被褥,一季换洗一次,一年四次从未少过。那时候,张老师应有尽有,吃饭和穿衣,谈论和爱情,一切都染着乡间淡绿色的诗意,享不尽的天伦之乐。然到了今天,一切又恍若隔世,走的走了,去的去了,都如断梗浮萍,一去不返。留给他的只是后半生漫无边际的,捉摸不定的光景。

  烧好了汤,张老师先给黄盛一碗晾着,又去上房问娘,是吃馍还是面条,却见娘睡着了,屋里漫溢着青色的腥臭。被子被娘蹬在地上,而她却赤裸条条,浑身被腊月冻成了乌色。看到这番情景,张老师过去先将被子盖在娘的身上,再挪动她的身子,去换她感床尿床的衬垫,不觉心里的悲苦,泉涌一般喷将上来,想也许我去说是我砍了人头,倒也为上上之策,至少母亲可以到医院好好治疗,也许病就愈了,又有什么不妥!最少不至于国家境拮据让母亲永远瘫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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