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二十五


  至今,她并不为自己的婚事感到怎样的不如意。唯一觉得遗憾的是,总后悔和张天元结婚晚了几年,似乎几年的韶光被自己浪费去了。

  孩娃儿坐在灯光一边的麦裸堆上。他学着那大孩娃儿的做法,脱掉自己的一双鞋子,将蝈蝈扣在鞋洞儿里边,极其用心地用麦秆儿编着蝈蝈笼子。娅梅是要去帮老人收拾麦铺的,可张老师不让,他说你赶早儿把那东西看完算了。她就抱一捆小麦,权作凳子放在电灯杆儿下面。所谓电杆儿,也就一根柳木,竖在麦场的中间,装一电闸,挂只百瓦灯泡而已。她倚着线杆在看那传奇故事,总要嘟嘟囔囔,不时将故事读在嘴外,如灯光一样,落在场上,铺散开来。孩娃儿徜徉在自己的故事里边,用尽力气躲开父母的那份传奇。可是不行,她的声音诱惑他不时地停下手中艰难的编织,去投入到那传奇中想象一阵。菊子居然又活了。死了三年居然又活了。且还和三年前一样年轻漂亮。倒是山虎老了许多,脸上刻下纵横交错的纹络。原来皱纹也叫纹络。原来可以把脸上的皱纹比成冬天落叶的满树柳枝。柳枝怎么和皱纹一样呢?哦,菊子还为他生了孩娃儿,一年生一次,一次生两个,每对里都是一个男的,一个女的。有这样的事呢?孩娃儿眯着双眼去问那道故事,生一对居然会有一男一女,村里怎么没有?孩娃儿翻个身,盯着母亲张张合合的嘴,盯着母亲不时拿笔去那传奇上涂改一字的手。编了一个底儿的笼子掉在了地上,孩娃儿慌忙捡将起来,他觉得眼皮又涩又硬,像两块儿树皮贴在眼睛上。

   33

  一场雨后,已经过了九九八十一个时日。春季已经失去,待至天晴日出,夏天已经到来,山梁上热得满地生烟。当初每一条流过雨水的小沟小溪,在八十一天之后,都已成为深沟大壑。山梁再也不是一块田地上百亩的无边无际,而三步一条小沟,五步一条小坝。当初丰厚的黄土,都已被洪水卷去,留下的只是土地的寡淡和光秃秃的石山。

  山虎就这样在山梁上日出而作,日落而息,一如既往地耕耕种种。白天,寂寞了便对山鸡、麻雀、野兔说话。晚上,回去躺在死了的菊子身边,撑着一盏松油灯,同菊子唠唠叨叨。夏天了,给菊子盖上单薄的床单,在门口点上熏蚊的文绳;到了冬天,给菊子盖上棉被,在床下生一盆旺火。日子过得清淡而又平静。可是,到一年夏天午时,太阳当头酷热,山梁上赤日炎炎,被烤焦的黄土的腥味四处弥漫,庄稼都旱卷了叶儿,鸟们都在树上卧着张嘴呼吸。恰这时,从山梁的顶上,慢慢走来一位老人,白发银须,草帽盖顶,说找点水喝。山虎是从菊子死后,将近三年没有见过别的活人,慌忙回去给老人端来水喝。水喝了,老人又说肚饿,山虎忙给老人烧了一锅好饭,请老人回去吃时,老人说:

  “你家有死人之气,把饭端在山梁上吧。”

  把饭端在山梁上,老人吃过之后,又说好热的天,路上需要一把扇子,山虎忙给老人取来一把扇子。如此三番,山虎均无厌意。最后老人说:我日夜赶路,要到很远很远的国度,人老体弱,路上多有不便,如果你能随我一路同行,到那个国家,我保你做一个皇婿,可以不耕种,不劳作,衣来伸手,饭来张口,用不完的金银珠宝,用不完的宫廷秀女。山虎谢了老人的好意,说我是这梁上的土著,哪儿也不去的。我有妻子孩子,我走了他们怎活?

  老人说:“你妻子已经死了。”

  山虎说:“她死了和没死一样,在床上日夜陪我。”

  老人说:“她不能给你传宗接代。”

  山虎说:“我儿女成群。”

  老人问:“在哪?”

  山虎指了指山坡的野兔野雀山鸡乌鸦。

  老人被山虎对爱的忠诚所动,走时从口袋取出红木小匣儿,递给山虎说,四十五天之后,打开看看便知。也许能使菊子死而复生,也许一场徒劳,全凭你如何收藏这样东西。只是千万不能中途打开。说完,便慢慢地悠然去了。山虎拿着那个红木匣子,在惊愕之中,老人已走进夕阳的红里,一步一步,仿佛要走进落日里边。终于就西渐去了,无影无踪。

   34

  孩娃儿睡了。麦秆儿白烟似的温暖,夹裹着被太阳晒热的麦香。蒸得他浑身酥软,舒坦得轻轻愉快。他看见山虎几次想把老人留下的匣儿打开瞧瞧,可终是没敢打开。山虎从菊子身上解下了护胸的布兜,将那匣儿裹了一层,在孩娃儿眨眼之间,不知塞到了哪儿。孩娃儿探着脖子去看,却看到从几年前的时间里走来了一个人。

  来的人是县城的干部,背了帆布挎包,由支书陪着。他们把母亲叫到台子地的那个角上,估摸说话别人听不到了。来人递给母亲两张白纸,纸上印了许多油字,盖了三个红章。母亲接过看了,脸上淡淡然然一笑,平静得如头顶的一方天空,然后把那盖着红章的字纸还给来人。“早几年怎么不给我?”

  来人说:“不是僧多粥少嘛!”

  “眼下僧不多了?”

  “只还有你们几个。”

  “你回吧,我不走。”

  “这是最后一次机会。”。

  “我死心塌地做庄户人家啦。”

  “你再想想。”

  “想什么?我三十多了,不是没有主张。”

  “那我们走了。”

  “走吧,我不远送啦。”

  那人就走了,朝张家营以西的另一村落走。母亲没有送,人家未及转身,她倒先自转身回来。她走路悠闲轻淡。天空是九月骄阳,阳光很厚。梁子上散发着土地的温馨。有一群出圈的羊群,白云样飘挂在她面前的坡地。秋风是黄的颜色,使她的头发一丝一丝飘动,忸忸怩怩又哆哆嗦嗦。似乎总想挽住从她耳边掠过的金黄的风声。她的头上,是瓦蓝如水的天空,脚下是黄爽朗朗的土地,前后左右,是秋后的茫茫土梁,和星星点点忙在自家田地播种的乡人。一股黄色包围着她。她娴雅、轻盈的脚步,在自己刚刚播过的田里,就像跳动在她脸上的几丝秀发,她的脸一如往日一样平常,不见有什么动荡不安,仿佛一湖静着的水。脸上飘拂的头发,像山梁上那一条条逶迤的边沿,像河边那一溜扭动的堤岸。没有头发的另一面脸上,是浅红浅黄的颜色,一如这脚下的土地样细腻恬静。

  父亲说:“什么人?”

  “县上的。”母亲说,“没什么事情。”

  “总该有些事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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