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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八


  屋里没一丝响动。小门严关着,门外的声响挤进一星半点,很快淹没在屋里的静寞中。指导员和往日一样盯着墙上的裂缝看。连长赵林侧身瞅着水泥地。他跪在团长面前时,曾用膝盖拧死了一只蚂蚁,眼下他很悔,要不拧死他可以盯着蚂蚁着,可以瞅着蚂蚁夹些啥儿,朝着那儿爬。蚂蚁跑远了,可以用什么把他挡回来。他很想在地上再找一只黑蚂蚁,眼珠瞅酸了,目光呆得如木条却一只蚂蚁没找到。指导员不知什么时候又开始看剪贴,也不知他看的是哪一张,模样如那张剪贴中隐含了什么密码,他死心要从那文字中把密码破译开。

  连长不找蚂蚁了。他拿起被指导员剪了一块的半张报纸看,同指导员看得一样有滋味。伊拉克的国防部长被总统萨达姆解职了,可达国防部长却是萨达姆的女婿,在两个星期前,萨达姆还向这位女婿授荣誉勋章,亲手将闪发着灿烂金光的奖章挂在女婿的胸上。整个伊拉克人都认为这位女婿,这位危难之时受誉的国防部长是萨达姆无疑问的接班人,可半个月不到,他却又被岳父解了职。有意思,真的有意思。想必伊拉克的军队眼下乱得如厕所的蛆,谁都想朝上爬,可那便池又高又滑,谁都爬不上,谁都得滑下去,于是就堆在池中你争我夺,蠕蠕乱动。他又想起小学语文老师说的谜语:四四方一座城,那里驻了一万兵——大家说是什么?是蛆!全班哄堂大笑。赵林想起来就想笑。他不知为什么看到这张国际时事报,总要想到这谜语,想到四四方方一座城,那里住了一万兵……

  熄灯号响了。

  仿佛既然通话了,就没必要这么隔着不讲话,指导员听了熄灯号,把剪报收起压在枕头下。

  “你还看吗?”

  “熄掉吧。”

  指导员拉了开关,小屋里一团死黑,响起二人摸黑的解扣脱衣声。接下,各自躺倒在床,屋里又复宁静。窗外的朦胧夜色,静默消息渗进来。屋里开始晃动着微弱光亮,彼此能看见对方的床,如搁浅在夜里的船。淡暗的夜色,则如退向远处的无边的海。风没了,波浪消失了,星光月光都溶在一团模糊的海面上,白日显见的礁岛,也在夜色中溶入静平的水里。没有海鸟的夜叫,没有海味的腥藻,没有白日光亮,也没有日光下耀眼的颜色。剩下的只是柔和的宁静。时间象浸泡他们的朦胧的月夜,静静地从窗里流来,从他俩的床上浮浮一过,又静静从门缝流失。在这安祥的宁静中,人如漂浮一般放松,也如漂浮一样难耐,就终于有了流水一样自然的话语。

  连长说:“闹不明白,我们和越南又好了。”

  指导员说:“我总失眠,睡不着。”

  连长说:“你前天夜里,昨天夜里说梦话。”

  指导员说:“我迷迷糊糊,又好像睡着了。”

  连长说:“你梦话说得很清楚。”

  指导员问:“说了啥?”

  连长说:“你唤你们老排长的名字。”

  指导员说:“我睡着总梦见他脑壳血淋淋地扣在我头上,弄得我睡着就盗汗。”

  连长问:“他死了十几年?”

  指导员说:“十二年。”

  连长说:“那一发炮弹,太惨了……”

  指导员说:“真是,太惨了。”

  连长说:“现在我们和越南又好了。”

  指导员说:“杜梅和武文杰在北京访问了五天。”

  连长说:“签了联合公报。我在厕所读到时吓一跳。”

  指导员说:“公报总共十一条。”

  连长说:“好了闹,闹了打,打了好,好了再闹,闹了再打,打了再好……弄不明白。”

  指导员说:“昨夭打仗就是为了今天和好嘛。”

  连长说:“想开了也是。”

  指导员说:“老赵,你们排那次就伤你一个?”

  连长说。“弹片还在腰上,刮风下雨就痛。”

  指导员说:“十二年了还疼?”

  连长说:“还痛。”

  指导员说:“还痛你还不申请一个残废军人证。”

  连长说:“残废军人转业单位都找不到。”

  指导员说:“倒是。我见过我们县转业的残废军人,闲得无聊,不是喝酒,就是骂街。”

  连长说:“其实你的伤不重。”

  指导员说。“子弹穿了两个洞,落四个疤。”

  连长间:“说真的老高,你剪那些报纸干啥用?”

  指导员说:“你怎么总问这……资料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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