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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赵林勾头不说话,他猛然灵醒,夏日落的死,被牵涉的不仅是他和指导员,还有营长教导员,团长和政委。想夏日落呀夏日落,大家伙哪儿对不住了你?有什么事情想不开值得你去死?勾着头,赵林看见自己脚边有个黑蚂蚁,咬一片白纸爬得很快。把目光落到蚂蚁上,他忽然奇怪,这么小的蚂蚁,竟能拉动那么大的一片纸,力气从哪来的呢?团长在屋里转圈子,仿佛有个什么主意拿不定,脚步细碎轻慢。他转到窗前,撩开窗帘朝外看,日光立马射过来,晶晶莹莹一条儿,如一块灯光照射的亮玻璃。蚂蚁拖纸的声音,一在这条日光中响得很单调,很脆亮。

  团长盖上窗帘转过身。

  “赵林,你打算怎么办?”

  赵林抬起头。

  “团长,我是你带的兵。七九年又和你在一条战壕中滚了六个月,你说我该怎么办?”

  团长把茶杯半扔半放搁到窗台上。

  “我让你打份辞职报告,要求转业!”

  赵林肩头颤一下,把目光放到团长的脸上去。团长的脸色青硬,如一块冰凉的石板,有股冷气从那石板上散发着,小屋一下寒起来。看出来团长是决心下定了,不可更改了。赵林先还觉得团长还有余温可热,这会他知道团长寒尽了,也使得他猛然觉到路途已尽,前面是冰山冷诲,无路可走。他又哀又凉地盯着团长看,小心小胆地盯着团长问:

  “我走了三连交给谁?”

  “三连解散。”

  “解散?”

  “解散。最近有文件,一部分团级编制调整,每个步兵营抽调一个连,组成一个炮兵营。你们一营就调你们三连。”

  “是整连抽调,编制番号都不变?”

  “兵种变了,还有啥番号,所有连排解散,以班为单位重新组建。”

  “就是说一营三连从此没有了?”

  “永远没有了。”

  “指导员怎么办?”

  “想转业让他走,不想走到新建营考验。”

  “给他啥职务?”

  “你问这于什么?!”

  赵林觉到问话失口,心中一怔,猛想起昨夜炊事班长在他面前跪下来,他便仿佛从凳上突在滑下一样。冷丁儿屈膝跪到了团长面前。然而跪下了,他又猛然后悔,自己毕竟是一连之长,有十四年军龄,跪下了反遭团长厌,反被团长瞧不起。一瞬间,他想旋即从地上站起来,笔直立到团长的面前。可那一会,他的双膝硬木头般敲在地上。水泥地又凉又硬,有很闷很木的声响。来不及了,已经跪下了。既跪了,就屈辱到底吧。人都有同情心。十余年前的南线战争中,第一批评二等战功中没有他,连长看到他有封家信说,他母亲在病床上日夜不吃饭,就动员一班班副把战功的名额让给了他。连长说这个立功指标给你啦。他说这不好。连长说一班副爹是公社书记,退伍回家有工作,有饭吃,功给你,战后有机会提干,就有条件了。提了干一辈子你就有饭吃啦。他说一班副没意见?连长说一班副战后想的是退伍。后来他提干果真仰仗了一班副让出的那个功,而一班副偏又因有功让功又立功,也提干调进机关了。眼下,一班副是他的政工搭档高保新。连长是他的团长,专案小组长,想必跪下了团长他不会不理解。赵林像昨夜炊事班长跪下望他那样望着团长,说团长,我求你不要解散三连,三连要不是夏日落的死,哪都不比一连、二连、四连差。你真下决心解散三连了,你把我留下来,给我个记大过,让我带罪到炮营。我当过炮兵,三年内我再给你整出一个好炮连。这一番话赵林说得很流利,如烂熟于肚背课文,还没等团长从他跪中醒过来,他就哗哗说完了,两眼哀哀盯着团长的脸。

  团长吼说你有话站起来说!

  他说我不知道该怎样让你相信我。

  团长说你要再带不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那时你处理我转业我无话可说。

  团长说那时候你军龄已过十五年,家属小孩都可以随军了。

  他心里一阵寒,把头勾下来,消默无语。那只蚂蚁拉着纸块还在爬,终于爬到了他膝下,似乎还要朝他膝上走。他觉到蚂蚁爬到他绷紧的膝裤上,膝盖酥酥地疼。他用力把膝盖朝地下拧一下,不痒了。蚂蚁被他拧死了。

  团长说不转业不仅是记大过,人命关天。

  他说再降一职也可以。

  团长说再降一职你副连,你如何给我带出一个好连队?

  他说你让我以副带正嘛。

  团长说眼下农村不比以前啦,你何苦为了老婆孩子的户口不顾一切呢?

  他说不是农民不知道农民心里想些啥,我做梦都想把老婆孩子户口弄出来。

  团长说你起来。

  他说你答应我不让我转业?

  团长说夏日落的死因调查清楚再说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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