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阎连科 > 潘金莲逃离西门镇 | 上页 下页


  老二有些惊愕了。自金莲走进这个家,她哭过,哭的时候是独自躲在屋里或厕所,碰到老二时,就把头扭到一边去;她也忧伤过,忧伤时她在时装店里呆坐着,见了老二那忧伤就烟消云散了。在老二面前,她从来都如早熟的妹样听他说话,看他做事,仿佛家里的老二是老大,才是她的真丈夫。她没有像大嫂如母那样对过老二,也没有像大嫂老姐那样对过他,她把他当做这个家的顶梁柱。老大也把他当成顶梁柱。他也把自己当成顶梁柱。不知道她在屋里有没有冷眼恶语对过他的哥,可她从来没有像这一刻样对过他老二。落日行至街外的山脉后,一抹血红带着腥气投在院落里,把院里桐树下的几根青草草染成了紫绛色。仍在低头吃饭的金莲,背对院落坐在门口上,老二面对金莲坐在桌上方,老大挨着金莲坐一侧。老二抬头惊异着嫂子金莲时,他看见她水嫩如露的脸上,被透过来的一片落日映衬着,那张脸就红得似乎将有颜色掉下来,且在她薄润的皮肤下,因激动而跳荡的脉管哆哆嗦嗦清晰可辨,宛若是错落在一面红绸上青色的绣线样。他把放到嘴边的汤碗朝下拉了拉,本能地望了望呆在一边的哥。

  老大憨厚着一张笨脸说,老二是民兵队的人,专管扒房哩,我们该支持着兄弟呢。

  金莲端碗喝了一口汤,亦冷亦热地说,兄弟要干大事情,我做嫂的能不支持呀。真的全都扒了我都没意见。

  老大无话可说了,想说话的嘴僵僵圆圆在半空中。老二放下了手中的碗唤,嫂子。

  金莲没有应。金莲起身走进灶房,把铝制的汤锅端过来,如主妇一样朝老大碗里舀了一勺汤,给老二添了半碗汤,剩下的刮着锅底倒进了自己碗,然后仰头一喝,就往门外走去了。

  走得义无反顾,步子快过往常,和她过门做媳这几个月的温和作派判若两人。老二听到了她在院里趟着日光如趟过河水样的哗哗啦啦,闻到从她身上掉下来的刘街的姑女和年轻媳妇们都有的那种粘人的香味,成片成片地朝他袭过来。他急忙地问哥说,嫂子去哪儿?老大摇了一下头,他便忙不迭儿站起来,

  ——嫂,你去哪?

  金莲立在过道下,

  ——我去找村长。

  老二跟到了院落里,

  ——村长脾气不好,扒就扒了嘛。

  金莲半旋着扭了一下头。

  ——就扒了?私人的房子,扒了也得赔个啥儿哩。

  老二往前冲了两步,又急急地闸住脚,

  ——你去。你去找村长是断我前程呢。

  金莲慢慢地把身子全都转过来,

  ——我没去过村长家。我嫁到你们家还没去过村长家,我去村长家坐坐总行吧?

  大街上因为扩街工程,到处都破破烂烂,路两侧堆的碎砖乱瓦和石渣土堆,相互扯着连着,把街面挤得又瘦又细,被阻拦在土堆下和石渣缝里的柳絮、杨花,滚成球儿如丰收落地的棉花一样。那些为了不影响生意的店店铺铺,迅速把扒掉的摊位、建筑朝后缩了几米,又重新开张营业起来。有的借机索性重新盖房,几天的工夫,新的饭铺、店铺就站在了路边,墙壁上镶满了花花绿绿的磁砖,装了彩色滚动的营业灯,为街道凭空增加了许多颜色。金莲走在落日的街上,经营了一天的商店的关门声和推着凉皮、馄饨、泡馍、拉面等当地小吃餐车的车轮滚动声,和着街上的说笑、吵闹声,混合成一股泥黄的声音,从她的耳边流过去。她是第一次要去村长家。刘街倘若是一个国,村长就是这个国家的皇上或总统,刘街如果是兵营,村长就是这座兵营的总司令,若刘街仅仅是一个大家族,那村长也是这个大家族中的老族长,德高望重的祖爷爷。说到天东地西,刘街老大的新媳妇,刚二十岁的山里姑女金莲,她都是不该独自去见村长的,不该去找村长论说长短的。

  然而她去了。

  金莲之所以壮胆贸然地去找村长,是因为金莲的媒人和村长媳妇纠缠有远门的表亲,媒人又和金莲的娘纠缠着表亲,千丝万缕,终能找到一牵之线。另一方面,自那一日她没有向老二质问出她想问的话,三天的后悔之后,她就不再想去问了。她发现老二那次进货回来,给老大捎了许多中药。初开始,老大每天半夜偷偷下床熬药,蹲在灶房偷喝。一天夜里小解,金莲出门见了,问你贼着喝药治啥儿病哩?老大尴尬一阵,涎着脸说,我们不说受活,可总得有个娃儿。金莲看着药锅说是老二给你买的?

  答是他从武汉捎的。自此,金莲就再也没有了质问老二的打算。她开始从内心里怨恨老二,就像没有仇人的人一定要给自己找个仇人一样,每天夜里躺在床上,或是白日里独自时候,她把老二想象成自己千仇万恨的一个敌人,想象着如何地报复老二,如何地让老二臣服于己,如何地对她言听计从。有一个时候,老大正在灶房熬药,她想到在一个雨天,她在路的中央挖一个大坑,坑内灌满雨水,让老二路过时候落进坑里,哭爹叫娘的唤着救人,然后她就突然出现在了那个水坑的边上。她为这样想象的情节激动不已,为自己站到水坑边上那一瞬间的情景感到身上有从未有过的快乐和舒畅。那时候,老大熬的药味苦香香地从门口飘进深夜的屋子里,忙了一天的老二,在另一间屋里睡得鼾声如雷,而她独自躺在床上,望着房顶,为她的想象不能自制。当她看到自己出现在水坑边上,老二把求救的手伸到她的面前时,当她伸手拉住老二那冰凉水湿的大手时,浑身一阵哆嗦的快活,她就在突然之间,明白了男女之情给女人带来的最大冲击是个啥儿模样,啥儿滋味。她清清明明知道,她的婚姻,她的幸福,她的快乐与忧伤,寂寞与悲凉,都是由她自己选定的,至少说最为重要的主张是她自己拿定的,可她却愿意把这其中的一切,大大小小,长长短短,全都归罪给老二。她不恨老大,不恨自己,不恨父母,不恨刘街的繁华,也不恨她娘家后山的偏野。她只恨老二。只有恨老二的时候,她才感到一种婚姻的快活与幸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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