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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二


  黄狼把前屈的腿收了收,忽然掉转头,缓缓慢慢,从水池边上绕过去,有气无力地往沟口走去了。走了几步远,它还又回头看了看,脚步声空寂而又温善,由响至弱地回荡在这条狭长的沟壑中。先爷一直望到黄狼走过几十步外的拐弯处,勾担从手里滑落在地上,他一下便软瘫地蹲下来,擦了一下额门上的汗,打了一个禁不住的寒颤,这才知道,连身上唯一的白布裤衩都汗粘在了大腿上。

  长长地舒下一口气,先爷蹲在地上再也无力站起来。他就那么蹲着,朝前挪了几步,到水池边上,趴下来咕咚咕咚如渴牛样喝起泉水来。转眼间凉润的水气便从他的口里灌入,透到了脚板下。他喝了满肚子的水,洗了一把脸,看看崖头的日光虽红却还纸一样厚着时,便提上水桶灌满水,把桶放在池边将裤衩儿脱下了。先爷在水池边上洗了一个澡。

  洗澡的当儿先爷说,黄狼呀黄狼,你今儿让我一担水,我明儿去哪给你弄一碗玉蜀黍生儿饭呢?给你捎几只老鼠吧,我知道你爱吃肉。先爷想,我老了,力气弱了,不能不让你了。要在十年前,哪怕几年前,不要说捎给你几只老鼠吃,能放你从我的勾担下过去就算我大慈大悲了。先爷唠唠叨叨,手嘴不停,把一池清水洗得浑浊后,又在池边尿了一泡尿,崖头一纸厚的日光便薄淡成一抹儿浅红了。

  掐了两把青草撤在两桶水面上,先爷开始慢慢往沟口走过去。两桶水把勾担压弯成一把弓,一步一闪,青草在桶里拦着不让水花溅出来。勾担嘶哑沉重的叫声,在沟壑里碰碰撞撞响到沟口去。先爷想,我是真的老了,我该悠着步,黄昏之前爬上梁路就啥都不消去怕了。月光会把我送回到坡地里。把水喷到玉蜀黍棵儿上,那干斑症就不会吱吱啦啦蔓延了。悠悠的先爷没有想到,一群狼把他堵在了沟口。

  那只同瞎子一样大小的黄狼在最前引着路,到沟口看见先爷从沟里出来时,它们突然立下来。只立了片刻,前边引路的狼,回头看了一眼就领着狼群大胆地朝先爷靠过来。先爷浑身轰然一声炸鸣,知道自己落进了那条狼的圈套。

  他想我不洗澡该多好。他想我不在池边坐下歇息该多好。他想我放快步子现在走上了山梁让这狼群扑空该多好。他这样想的时候,佯装出一种镇定,不慌不忙把水桶挑到一块平地放下来,从从容容把勾担从水桶环上取下来,旋过身,提着勾担像没有把狼群放在眼里那样迎着狼群走过去。他的脚步不急不忙,勾担上的钩儿在他手前手后一甩_动。狼群迎着他走,他也迎着狼群走。二十几步的距离迅速缩短着,至十几步远近时,他依旧从从容容往前大步地走,仿佛要一口气走至狼群中间去。

  狼群被先爷的镇静吓住了,忽然它们的脚步淡下来,站在沟口不动了。

  先爷径直地往前走。

  最前的两只黄狼往后退了退。这一退先爷心里无着无落的悬空有些实在了。他开始更大步地走起来,快捷而又猛烈,脚步声震得有细碎沙石从崖上掉下来。狼群眼睁睁地注视着他,先爷走到这条沟瓶口似的一段狭窄处,乜了一眼沟两岸的峭壁,先爷不走了。先爷选定了这两步宽的沟口,知道这群黄狼不通过这段沟脖子,无法绕到他身后把他围起来,便站到了沟脖的正中间。

  剩下的就是对峙了。

  先爷喝了一肚子水,饥饿和口渴都被那泉水压下去,他想我只要立在这沟的脖子里,挺着不要倒下去,也许我就能活着走出这条沟。太阳最后收尽了它的余红。黄昏如期而至,沟中的天色和这群黄狼的身子一模样。静寂在黄昏中发出细微的响动,开始从沟壑的上空降下来。先爷数了数,那些还没有明白先爷为啥儿这么从容的黄狼,统共有九只,三只大的,四只和盲狗一样大小,还有两只似乎是当年的崽。

  先爷立在那儿如同栽在那儿的一棵树。

  狼群中绿莹莹的一片目光,圆珠子样悬在半空里。死寂像黑的山脉一样压在先爷和狼群的头顶上。先爷不动。先爷也不再弄出一点响声来。狼群似乎明白先爷刚才那么迅捷,就是为了抢占那段沟的脖颈时,有条老狼发出了青红条条的叫。随后,狼群便又朝先爷走过来。先爷把提在手里的勾担猛一下顿立在了面前。

  狼群立下了。

  彼此七八步远,借着黄昏前最后的明亮,先爷看见那三只老狼中,有一只走在狼群的正中间,它左边的耳朵缺了一牙儿,腿还有些瘸。先爷开始把目光盯在它身上。你你我我就这么僵持了一会儿,果然是那只老狼又发出了低哑的一条儿叫,狼群又开始朝先爷走过来。余下五步、六步远近时,先爷把勾担在空中一挥,双手紧持着,对准了狼群的正中间,对准了狼王的头。

  狼群又一次立下了。

  先爷盯着狼王,余光扫着狼群。在那九只狼中,先爷看到最亮的狼眼不是那三只老狼,也不是那四只半大的狼,而是一会儿走在最前,一会儿走在中间的两只小狼。它们目光透亮,有一层日光下的水色,且那光色中有一层惊恐和慌乱。它们不时地扭头去看那狼王。狼王也不时地发出一些只有它们才懂的青红色的叫。黄昏前最后的亮色消退了,暗黑从头顶盖下来。狼眼在一团黑中闪着碧水池子的光。有一股狼的青臊味从沟口扑过来。这臊味不同鼠臊味,显得清淡却十分的明晰,不像鼠臊味那么浓烈又黏黏的稠。

  先爷想到了那棵玉蜀黍,想那棵玉蜀黍身上的干斑也许已经把叶子全都布满了,也许已经蔓延到玉蜀黍的棵秆上。先爷想,只要不漫染到秆心上,只要玉蜀黍的顶儿还绿茵茵的就可救。先爷想着的时候,又听到狼王青皮条儿的一声叫,身上哆嗦一下,猛眨一下眼,对自己说,除了狼群,你啥儿也不能再想了,再想你就要死在这群狼口了。幸亏先爷想到别

  处时,狼群的绿眼没能看出来。狼王的一声叫,狼群又要往前挪动时,先爷把勾担挥了挥,担钩儿撞在崖壁上的声音,冷冰冰地传过去,往前挪了一步的狼群又往后边退了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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