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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留下来守村落。我们已经三天没有正经吃过一顿饱饭了,今儿先到你家借些储存,明年还时决不缺斤短两。又说,堡长哟,你忙你的吧,我知道这旱荒年月各家粮食都藏在哪。话毕,先爷从地上起来,拍拍膝上的土,提着粮袋到东间里屋去,潦潦草草看了罐,看了缸。不消说,缸罐都清清白白的空。然先爷不懈气,他仿佛知道谁家的存粮都不会盛在鲜明的缸罐里。该去床下找。借着从窗子里透过的阳光,他把东屋的床下看得格外仔细。这年月逃难走了,谁把粮食摆着留给盗贼呢?是我也要把粮食埋到床下去。可堡长家的床下除了生白碱的青瓷尿盆,委实干净得没有一丝虚土的痕迹。先爷又挪动了空缸空罐,找了找桌子下边,翻了柜里柜外,砰啪之声在三间屋里不绝于耳,直折腾进去许多时间,身上、脸上的蛛网、尘土满天满地,也没有找出一粒粮食。

  先爷从里屋出来拍着手上的灰说,堡长呀堡长,你活着时候.我没有做过任何对不住你的事,尽管我生日比你大半月,可我一辈子见你都叫哥,你家没有余粮你就说话呀,你让我在这白白翻腾半天,好像我的力气用不完似的,好像离开你家就借不到粮食似的。

  堡长自然不语。

  堡长不言语,先爷就几分睥睨地斜了他一眼,说也真是,白让我给你磕头三拜。之后,先爷拍了拍卧在门口的盲狗的脸。

  走,先爷说,就不信月亮一落就不见星星了。

  依原样关了堡长家的门,把坏锁挂在门扣儿上,先爷一家一家进,一连撬砸了十几把锁,进了七户人家,粮缸粮罐,柜里柜外,床下桌下,家家都找得细如发丝,终还是没有找到一粒粮。

  从第七家出来时,先爷拿了一杆称饲料的秤,一杆马鞭子(这是一家大车户,先爷帮他家赶过车),到村街惘然地立下来,把秤丢在路边,把鞭子扔在地上,说我要秤干啥?能找到粮食时,我可以用秤称一称,来年也好如数还人家,可粮食在哪呀?说我要鞭子干啥,虽然鞭能如枪护身子(先爷曾一鞭抽死过一只狼),可一个山野的动物都逃了,连个兔子都没有,这鞭不是一根废鞭嘛。

  各家大门的板缝都被晒得比先前宽许多,先爷眯眼朝天上瞅了瞅,看日已中天,又到了午饭时,还没有闻到一丝粮食味,心里慌慌的感觉漫无边际地升上来。他让盲狗坐在村街上,说你在这等着吧,两眼瞎黑,到谁家你也看不到粮食藏在哪儿。然后他就朝另外一条胡同走去了。先爷专挑日子富足的人家才撬锁,可一连又三家,手里的粮袋依然空空瘪瘪。从那条胡同回来时,日光把他的脸照成了青白色,紫亮的斑点在脸上闪闪烁烁,晦气又浓又烈地在满脸的沟壑之间淌动着。他手里提了一个盐罐。盐罐里有半把盐粒。先爷在嘴里含了一颗盐,过来又给狗的嘴里塞了一粒盐。

  狗用盲眼盯问他,没有找到一把粮食吗?

  先爷不做答,忽然拿起地上的鞭子,站在路的中央,对着太阳噼噼啪啪抽起来。细韧的牛皮鞭,在空中蛇样一屈一直,鞭梢上便炸出青白的一声声霹雳来,把整块的日光,抽打得梨花飘落般,满地都是碎了的光华,满村落都是过年时鞭炮的声响。直到先爷累了,汗水叮叮咚咚落下,才收住了鞭子。

  盲狗惘然地立在先爷面前,眼眶润润地湿下来。

  先爷说,瞎子,不用怕,以后有我的一碗,就有你的半碗,宁可饿死我,也不会饿死你。

  盲狗眼里涌出了泪珠。泪珠嘭的一声掉落下来,在地上砸出了两个豆似的小坑。

  走吧,先爷提了盐罐,拿了鞭子和秤,说回坡再刨种子去。

  然而,刚走两步,先爷的脚便钉在了地面上。他看见一群要从村外进村的老鼠,每一只都如丰年一样又圆又胖,黑亮亮在村口一堵墙荫下,不安地盯着村落里,盯着先爷和盲狗。霎时,先爷的脑里哗哗啦啦有一扇大门洞开了。

  先爷笑了笑。

  这是村人逃难后先爷第一次笑出声,老呵呵的声响如文火炒豆般又沙哑,又脆啦。先爷说,饿死天,饿死地,还能饿死我先爷。

  先爷领着盲狗迎着惊呆的老鼠走过去,说瞎子,你知道粮食都藏在哪儿吗?我知道,先爷我知道。

  当夜,先爷在山坡地里,就刨了三个老鼠窝,弄出了一升玉蜀黍种子粒。先爷前半夜在棚架上浅浅睡一觉,至下夜时分,月明星稀,地上溶溶一片明亮时,先爷让瞎子在那棵玉蜀黍的围席旁守护着,自己独自到刨不出种子的田地中央坐下来,屏住呼吸,一动不动。

  这样静过半个时辰,他就听到了老鼠叽叽地叫声,不是欢乐的嬉闹,就是争食的打斗。再把耳朵贴到地面上,摸准老鼠尖叫的方位,在那里插一根棍子做标记,回去扛了锄来,绕着棍子翻三尺远近,一尺深浅,准有一个鼠窝。鼠窝里居然有大半碗玉蜀黍的种子。一粒不拉,连鼠屎带种子捧到碗里,先爷就到第二块刨不出种子的地里如法炮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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