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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一


  老姐夫则依然如故,在情绪上似乎并没有什么变化,他说我是难得来的贵客,无论如何不能马上就回去,他得请我好好吃一顿。我说还是回去吃,母亲那边已经做了卤面。老姐夫说难得有人陪他吃饭、喝酒,也不是什么好吃食,家常饭罢了,要是我嫌弃他的饭就甭吃。让他这一说,我要硬走,显得反而不好,想想陪冷清的老姐夫吃顿饭也是应该,于是,我就留下来了。

  老姐夫见我不再执意回去,很是高兴,孩子一样地兴奋,拿碗拿筷,抹桌搬凳,这使我感到,他留我吃饭是真心。

  把那个酸臭的浆糊碗和丑陋的木床子挪开,我跟老姐夫相对而坐。老姐夫变戏法般地从一个有着穿旗袍美人画的铁盒里抓出两把花生米来,撒在一个豁了口的浅碗里,碗的底部,有着“大清乾隆”的蓝印。老姐夫说,花生米必须搁在铁盒子里,还要扣严,要不就皮了,皮了的花生米实在是没有吃头,他从来不吃皮了的花生米。我说我也不爱吃皮了的花生米;老姐夫说会喝酒的人都是这样。

  老姐夫的宴请不能说不丰盛,碟儿碗儿,大大小小摆了七八个,细观其内容,除了一碟花生米是主菜外,其余都是咸菜,而这些咸菜又都是由一块熟酱疙瘩演义而来。有丝有丁,有块有片,有淋了花椒油的,有和了芝麻酱的……

  金朝的皇子,谱儿摆得很大,穷架子不倒。

  主食是棒子渣粥,不是老姐夫熬的,是邻居老孟媳妇的制作,送过来小半锅,在火上温着。老姐夫爱喝棒子渣粥,他说这东西是调和脾胃,疏通血脉的补品,但熬棒渣粥需要工夫,得勤看着勤搅动,老姐夫当然没那耐心,所以老姐夫平日只能喝简单的棒子面粥而喝不上精细的棒子渣粥。

  老姐夫喝酒,很斯文地嚼着酱疙瘩,将那花生米吃得很省,想必那是很珍贵的东西。喝了一口辣酒,我赶紧夹一箸咸菜填塞,咸得我只想咳嗽。闲聊间我问那个木头床子是不是糊盒的工具,老姐夫说就是,说别小看了这个木头床子,它其实就是火柴盒的底样,有了它,一万个盒子也如出一辙地相同,不会走样。说着老姐夫顺手抽出一片薄如纸翼的木片,在木床子上三折两绕就迭出了一个火柴盒,规矩方正,有棱有角,煞是可爱。

  这里应该说明,早先的火柴盒都是由薄木片制成,大约是桦木吧,洁白柔软,用处极广,不仅火柴盒用它,连肉铺里卖肉也用它来包装,半斤铰肉,托在木片上,粉白衬着嫩红,肉香透着木香,是件很赏心悦目的事情。当然,后来为了节省资源,火柴盒变做了纸的,铰肉包装也换做了塑料的,就再难找到那亲切自然的感觉了。老姐夫见我对那些小盒子有兴趣,就细细地给我介绍糊盒的四道基本工序,圈框、糊底、折套、贴花,哪道工序也不能掉以轻心,否则就会出残次品,被验活的打回来重做。

  老姐夫说,别的活都可以返工,惟独这火柴盒返不了工,做坏了就是做坏了,改不过来了。我问糊一个盒能挣多少,老姐夫说,糊十个是四分钱。是啊,那时候一盒火柴才卖二分,一个空盒又能值多少呢。我说,以前火柴用过不少,倒从没注意过装它的盒子,用过也就扔了,现在看,一个一个地将它们精心糊起来,也真是不容易呢。老姐夫拿起一个糊好的小盒对我说,别小看了这么个不起眼的盒儿,它里面的学问大了。

  我问怎的学问大,老姐夫说,你看它,六个面,四长两短,两个大面分别为天和地,用古代算学“天元术”来计算,能解二元高次联立方程。六个面应“六合”之数,即天地四方,老庄说六合之外,圣人而不论,其实是它把什么都包容了……老姐夫慢慢儿地抿着酒,谈论着火柴盒的哲理,一副悠然自得,享受生活的轻松神态,三杯通大道,一斗合自然,灯光下的老姐夫变得遥远而朦胧,飘逸又空灵,突然地,我感到了自己的浮躁与浅薄,不知怎的,我为五格格的孟浪感到了惋惜。

  我问老姐夫近日可曾见过五格格,老姐夫说她倒是常来,柜里那床里面三新的棉被就是她上礼拜送来的。说着老姐夫站起身,打开柜门让我看被子,这使我心里多少有了点安慰。老姐夫把新被收着,舍不得拿出来盖,却又要向我炫耀,其实他的心里还是念着五格格的。我问老姐夫还练不练功,老姐夫眨着眼睛对我狡黠地说,外面在大炼钢铁,他们比我练得厉害。

  6

  五格格到底跟王连长结了婚。

  1961年王连长作为金家的女婿跟着五格格正式进入了金家大门,这是我们家第一位工农亲属,我的母亲不知道对这位革命的工农干部采取什么态度才好,不远不近地保持着距离,我知道,在她的心里,仍认可着偏院的老姐夫,老姐夫再不争气再没能耐,也是金家一部分,那气息和精神都跟金家通着呢,永远不可能分割出去。可眼前这个穿呢料中山装,说着一口陌生陕南话,对金家的一切物件、礼数都有着崇敬与好奇的人算是怎么回事呢?像是花园里突然闯进了一头野猪,那么各色,那么别扭,那么不合章法。

  我们家老四舜镗说,如果命运按部就班,这主儿说不定还是大巴山里牛背上的牧童儿,鬼使神差地竞骑着牛进了北京,娶了皇上的亲戚,跟老子骑牛出涵谷关一样,他也是得了道了。我的几个哥哥谁都不认可这位王连长,包括最憨厚的老七,他对连

  长也敬而远之,从不主动搭话。那时候,只要老四一回家,就要翻弄我父亲的留声机,翻过来调过去只放一张唱片,京韵大鼓“丑末寅初”,着重听的就是一段:

  我只见他头戴着斗笠,身披着蓑衣,

  下穿水裤,足下蹬着草鞋,

  腕挂藤鞭,倒骑着牛背,

  口横短笛,吹得是自在逍遥,

  吹出了的山歌儿是野调无腔,

  绕过了小溪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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