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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七


  在孩子们的歌声里,母亲心里多少有些满足,想的是七舅奶奶的奉送至少让她在娘家的地盘上不丢面子。如果母亲知道,在她嫁入叶家几年后,叶家大格格出嫁的嫁妆,怕是要汗颜了。我那位同父异母的大姐出阁时,父亲陪嫁了全套花梨、紫檀家具,顶箱立柜、方案圆桌、绣墩沙发、座钟挂表、字画挂屏、金银盾饰……和南营房来的尿盆、茶叶罐不可同日而语。

  老老纪视舅舅与叶家的联姻为对纪家的背叛,一股怒火不知朝谁去撒,一眼望见墙根的一丛玉簪花根,那是他儿子知道隔壁的盘儿喜欢这花,特地从日坛里挖来的,老老纪一言不发,提了一壶开水直冲着花根浇下去,明年甭说开花,连叶也长不出了。这样的行为非善良的老老纪所为,之所以能做出,是心伤得狠了。老纪本人倒无所谓,照旧来57号串门,跟舅舅分食喜饼,给充做雁的鹅们拔毛,那罐陈年花雕也大半被老纪就着开花豆喝了……

  第二天便要上轿,晚上母亲在试穿叶家送来的那些戏曲般的行头,没有穿衣镜,母亲便对着灯光下的玻璃窗户,扭过来调过去地看。穿凤牡丹、富贵多子、百鸟朝凤、瓜瓞绵绵,各样的锦绣色彩斑斓,精美绝伦,让母亲幸福又快乐。大秀坐在炕桌前,就着昏暗的灯在仔细研究放定时的过礼大单。半天,大秀推过礼单,点着其中一行严肃地对母亲说,这里不对了。

  母亲除了自己的名字以外其余一字不识,她根本看不出哪里“不对”,催促着大秀快说。大秀说,叶家四爷是属兔的?

  母亲说,没错,锡元回来说了,山林之兔,五行属金,这帖子上是不是也这么写着?

  大秀说,这上头属兔的不假,却是蟾宫之兔,五行属木。

  母亲说,反正都是兔,蟾宫的、山林的待的地方不一样罢了,依我看蟾宫的比山林的还好呢,一个在天上,一个在地下,一个是神仙,一个是草莽,能成为月宫里的兔子只能说明他命好。

  大秀说,姐姐你别犯糊涂了,山林的兔子跟蟾宫的兔子都是兔子不假,却相差了一轮,十二年,就是说叶家的四爷不是比你大六岁,是整整大了十八!

  母亲一下懵了,她隐隐记起那天在“永星斋”饽饽铺里盯着他看的那位“四爷”,瘦高的个儿,头发近乎秃顶,看年龄似乎跟老纪他爸爸相仿。母亲愣了半天,想过味儿来都快疯了,大呼上当受骗,她把那些花团锦簇的衣裳扔得满地都是,舅舅赶了来,一听这情景也傻了眼,没了一点儿主意!

  刘春霖的两只兔子……

  舅舅只好厚着脸皮请老老纪拿主意,老老纪正为他那棵长了六七年的玉簪花伤心,听了舅舅的话说,花死了再活不过来,除非换棵新的,但终归不是原先那棵。

  舅舅问老老纪是什么意思,老老纪说,人家连定都放了,你们还能反悔么?

  舅舅说状元明明说的是山林之兔,帖子上怎变啦。老老纪说,怪你当时没长眼,上了人家偷梁换柱的当,还以为自己捡了个香饽饽,跟状元玩文化,你小子还差得远!

  舅舅说,那就没一点儿办法啦?

  老老纪说没有,水泼出去就收不回来了,他这辈子也不会再种玉簪花了。

  连老老纪都没法子,母亲彻底失望了,她整整号啕了一个晚上,直哭得一丝气息悠悠欲断。怕出嫁,怕出嫁,拖了十几年,十几年到头来等了这样一个结局,母亲怎能心甘?大秀不住地埋怨她爸爸糊涂,成天和叶家四爷一道厮混,竟然不知四爷是属于哪类兔子。舅舅知道母亲性子烈,怕母亲走碟儿的路,让大秀看着她,不离半步。

  第二天是出嫁的正日子,上午花轿到了南营房,吹鼓手在外头一通吹奏,院里院外里三层外三层地围了不少街坊,都来看南营房最排场的婚礼。状元没来,迎亲的是王国甫,他的那辆“道奇”停在胡同口,开不进来,他没有刘状元的亲和力,是仰首挺胸,凡人不理,背着手走进来的。王国甫进来就问新人收拾好了没有,收拾好了就上轿。七舅爷说,今天是外甥女一辈子大事,得好好捯饬捯饬,女孩儿家家,不必催她,反正时间还早,先喝茶!

  王国甫和七舅爷就在院里树底下喝茶等待,舅舅站在旁边一脸不高兴,质问的话几次到嘴边却又说不出口,急得冒出一脑袋汗。

  屋里我母亲死活不肯换衣裳,摔了叶家定礼送来的银盾,被摔过的那个银盾我后来在舅舅家见过,不是真银,连收破烂的都不要,原本是在玻璃罩子里的一个银质造型,上面刻着“百年好合”的吉祥话儿,硬是让母亲给摔得扭曲不堪,难以入目。从破烂的银盾看,我相信舅舅的说法,母亲的婚事绝不像她自己叙述的那样完满,临上轿的母亲内心也并非得意和幸福。

  那天,母亲非让她兄弟跟媒人讨个说法,否则不上轿。一道门帘,里面闹翻了天,外面冷得找不着话。

  听着屋里叮咣乱响,王国甫不动声色,一切仿佛已在预料之中。倒是七舅爷有点儿绷不住说,女孩儿,没出过门,临走总得使点儿小性儿不是。可以理解,可以理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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