虚阁网 > 叶广芩 > 状元媒 | 上页 下页


  父亲跟母亲比差了许多,娶我母亲的时候他已经谢了顶,被小辈们叫为“秃爸爸”。“秃爸爸”不是儿子们叫的,是侄子们叫的,满人喜欢将亲近的人喊做“爸爸”,此爸爸非彼爸爸,真正的爸爸得叫“阿玛”。我管我的姑姑叫“姑爸爸”,除了亲切还有尊敬的意味在其中,正如同光绪管慈禧叫“亲爸爸”一样,绝没有父亲的含义在其中。我长得像父亲,头发也随父亲,稀少柔软,不加修饰,一脑袋黄毛便太阳神一样地张扬着,绝无秀美可言。看着姐姐们满头的大波浪,除了嫉妒便是觉得造物的不公。

  美丽的母亲一直待字闺中,到了三十岁才出阁。这样的老姑娘别说在70年前,就是在今天也属于“老大难”范畴了。我问过母亲为何不嫁,母亲说,你姥姥、姥爷都去世了,你舅舅还没成年,我嫁了,他靠谁?

  母亲的确是等到舅舅立业以后才结婚的,母亲结婚那年舅舅十九岁,十九岁的小伙子应该能顶门过日子了,可是却没有。我舅舅心存高远,却不喜欢念书;对什么都有看法,却不敢出头,属于心比天高,命比纸薄一类。他干什么都没长性,至今我说不清楚我这位舅舅究竟是从哪个岗位上退休的,他当过巡警(胆小),跑过五金小买卖(全赔),开过酒铺(有始无终),卖过棺材(被抢),当过中学工友(半学期),做过话剧演员(龙套),解放后在国营食堂炸过油饼,在农场养过猪,在家具厂当过设计,在马路上铺过沥青……变化多端的舅舅成为我母亲一生的包袱和心病。

  我问母亲在她30年的南营房生涯中,遇没遇到过让她心仪的人。母亲问我什么叫“心仪”,我说就是喜欢的男朋友,初恋的情人,甚至是单相思的对象,比如我上小学二年级的时候喜欢我们班的男生刘大可,到了呢,什么结果也没有。

  母亲想了半天,最后摇摇头。

  30年的女儿生活竟是一片空白,不可思议。我说,男朋友女朋友总是有吧?

  母亲说,男女朋友当然有,多着呢。

  我说,拣关系最近的说。

  母亲说,关系最近的,男的叫李震江,女的叫“碟儿”。

  我说,就说说这个李震江。

  母亲说震江的故事可多了,他是我外祖父的学生,家在朝外东森里住,是种藕的农家子弟。

  我查了北京旧地图,东森里在南营房的西南边,秀水河东边,那里的确有片水洼叫莲花池。听老人说,莲花池旁边有十几家妓院,属于四等窑子,那里的妓女多是年老色衰,进门就上炕的角色。莲花池妓女所接的客人是赶大车、拉排子车的苦力,也有在京东八县作案的土匪和盗墓的贼人,常常地警察在这里抓获到有命案在身的要犯或是江洋大盗。我后来跟老纪说过李震江,老纪的看法与母亲不同,老纪说李震江是莲花池妓女的孩子,是有人暗地里出钱,让这孩子念书,所谓“种藕的农家子弟”,那是假的。

  相比较,我更相信老纪的话,真是“农家子弟”不会有那么多时间儿子一样地陪在我外祖父身边,不会唱只有妓女才会唱的小曲儿。我听过一段母亲跟李震江学的曲子,说的是一个妓女死了,被人用席一卷扔到了芳草地的滥葬岗:

  ……

  前头露着青丝发,后头露着绣花鞋。

  南来的乌鸦了奴的眼,

  北来的饿狗掏了奴的怀。

  一个说“掩上几把土吧”,

  另一个说:“人家交代得清楚,

  咱们是管抬不管埋。”

  ……


虚阁网(Xuges.com)
上一页 回目录 回首页 下一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