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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五姐的脾气倔,不受一点儿委屈。其实也没人给她气受,是她自己多心。

  儿子是工厂装配工,挣的薪水有限,性格有些懦弱,被姐姐们称为“小白兔”。“小白兔”理所当然地跟着妈,妈妈的房子大,还有一份不菲的退休金,是靠山。媳妇是会计,单位分配的住房,娘家妈住着,两室一厅,小两口不便去挤,再说,儿子没离开过家,从小就是在这所大屋里长大的,老太太没理由让儿子媳妇另起炉灶,在外头单过。老了老了,她不靠儿子靠谁呢?

  可事情并不如想得那样简单,谁靠谁还得两说着。

  五姐容忍得了儿子容忍不了媳妇,她看不惯儿媳妇描眉画眼的模样,说她一看见媳妇的熊猫眼就想起卓别林,心里就猫抓似的乱;她嫌媳妇起得比她晚,每天享受她做的早餐,把人间的纲常弄颠倒了;嫌媳妇当着她的面跟儿子犯嗲,跟儿子挤到浴室里光眼子洗澡,全没有她这个妈在跟前的顾忌,好像全世界只有他们两个;嫌媳妇呵斥她的儿子像呵斥狗,还把她儿子叫做笨笨狗,她儿子要是笨狗那她是什么,这不明摆着骂人嘛;嫌媳妇霸住了儿子的经济,把儿子管成了穷光蛋,连抽烟也要偷偷跟妈要,哪儿还像个爷们儿;嫌小门小户的媳妇就知道算计,两口子一个月交老太太五百块钱,下班准时回家吃饭,却连棵青菜也不买,过年提回来一箱“可乐”一箱“雪碧”,是单位发的,说是孝敬,可老太太不喝那挤眉弄眼的凉东西,孝敬全是白搭;儿子媳妇的屋脏乱得进不去人,被子一个月不叠,桌子上扔着臭袜子脏裤衩,不能称为卧室,只能叫“窝”,老太太看不下去,让小时工一周打扫一次,小时工说这样脏的屋子得加钱;眼瞅着媳妇的肚子大了,做婆婆的应该高兴,但她也看出来了,媳妇打的算盘是将来要把她当作带工资的保姆,说小孩三岁以前不进托儿所,不请佣人,要“自己带”,这样跟爹妈亲……是跟爹妈“亲”哪还是跟奶奶“亲”哪?

  五姐的想法越来越多,是自己的亲骨肉,情分却越来越掺水。不错,当妈的应该无条件付出,母爱嘛,可是母爱多了也把孩子们惯出毛病了。

  住到养老院去是她最先提出来的,也只是个想法,却没料到得到全家的一致赞成,最赞成的是媳妇,说养老院有很多伴儿,平时有人伺候,省得闷得慌,他们每周去看妈,给妈买好吃的……五姐明白儿媳妇的心思,她走了,媳妇会把娘家妈接来伺候月子,这大房子由着她们做主,自在痛快,白捡个大便宜。

  五姐也不傻,她提出了“自力更生,不给儿女添麻烦”口号的同时,把自己四室两厅的大房租给了一个在北京工作的韩国人,连全套家具、炊具在内,月租四千,等于是韩国人替她养了老还绰绰有余地给了零花钱。老太太的工资卡在银行的保险箱里睡大觉,再没有别人的份儿,卡里的数字只要她活着,就月月自个儿往上长,就跟胡同口那些梧桐树似的,初栽时不过胳膊粗,现在已经抱不过来了。

  看了母亲和韩国人的合同,“小白兔”儿子傻了眼,他或者在外头租房,或者跟岳母挤在那套简陋的两室一厅去。

  兔秧子有种断奶的感觉。

  五姐跟她的儿子说,这两年我也想明白了,你们的生活不能在别人奋斗了一辈子的成果上起步,你们得从零开始,自力更生,你们有你们的日子,你们有你们的前程。不遇阴雨,岂知明月?这一切都是为了你们好。

  我说五姐的做法有点儿绝,五姐说这是最佳的选择,我是还没到她这年纪,到了她这岁数也将面临着同样的问题,日本有个电影叫《狐狸的故事》,电影里小狐狸长大了会被妈妈咬出去,让它们自己到生活中去磨砺,看着残酷,其实是爱……

  在食堂吃过片汤和花卷,紧接着是晚上漫长寂寞的时光。

  五姐晚饭后一直坐在她的房间里,管理人员告诉她,走廊东头就是活动室,那里有电视,可以下棋、打牌,还可以结识新朋友。五姐不去,她不喜欢下棋,也不会打牌,更不想认识什么新朋友。管理人员推荐说外头杏花开得正好,到杏林里散散步也很不错。五姐说她不喜欢杏花,那味道太甜腻。

  她就那么闷闷地坐着。

  咬走了小狐狸,老狐狸也不好受。

  我里里外外地替她打点,将带来的各种吃食放进小柜,把洗换衣裳收进衣橱,告诉她打开水的锅炉房和小卖部的位置,告诉她到附近银行取钱怎么办手续……五姐没有表情,大概是为这一行动后悔了。我想跟她商量,要是不习惯,明天就退手续,跟我一块儿回家。

  我还没张嘴。五姐对我说,你看我这不是成了张安达了嘛!

  原来五姐此刻想的是张文顺一我们家的老朋友,被我们叫做张安达的寿康宫太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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