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十四


  见父亲语塞,赫鸿轩又说,我来告诉您五哥的事,不过是个礼数,五哥后事的操办我们也没想仗着叶家,外头争着摔盆打幡的人有的是。五哥活着的时候亲自在香山给自个儿选了坟地,绝没有跟您家一块儿掺和的意思。这事您家里的人出不出头,跟我们没一点儿关系,跟五哥更没一点儿关系。我该说的都说了,告辞!

  赫鸿轩一拱手,转身朝外走,我母亲紧追两步说,你等等,老五是我儿子……我得去看看他……

  父亲雷霆般一声吼,你敢!这个家,谁也不许去!

  母亲抬头望着阴霾的天空,嘴里叫着“乖乖”,泪如雨下。

  我的七哥多了个心眼,从后门溜出,随着赫鸿轩一块儿去了后门桥,收敛老五,总算有了个叶家兄弟在跟前,这或许给了我母亲一丝安慰。

  老五的丧事办得很风光,有不少气味相投的朋友来陪灵,其中“伙伴”式的人物来了不少;有东西城的叫花子,南北城的妓女;自称是干儿子,干闺女的不下二百;吊唁者有军界、外交界高官,艺术界名人;也有贩白面、卖假药的和青红帮的;推车卖浆者之流更不在少数……

  我的五哥无声无息地死了,死在了后门桥;轰轰烈烈地走了,启程于东四九条。他在我们家里,没留下任何痕迹。我常常猜想他的真实长相,但是很模糊。我问母亲,老五长得像谁啊?母亲说,像你。

  怎么可能?

  警察推测老五死于雪日晚上九点,那是赫家拉拉蛄降生的时刻,赫鸿轩说是老天爷的安排,老天爷通过拉拉蛄,让老五留了下来。这话我听着有点儿糊涂。孙玉娇说得对,拉拉蛄是和死人在一块儿的,于是拉拉蛄后来就被叫做了赫念锫。

  老五的死给我们家留下了一个谜,就是临死他那身警察衣服。

  八

  在老五有限的遗物中,并没有发现银元,就是说,在下雪的一天之内,老五把这笔钱全用光了。至少,他在这天给自己置办了一套连徽章带编号在内的正规警察制服,很认真地套在了自己身上,连脖子上的风纪扣也扣得严严实实。

  安葬老五之后,赫鸿轩约我的母亲到赫家去,是我陪着她一块儿过去的,这事情当时没告诉我的父亲。

  手帕胡同的赫家是个小四合院,门口有方形门墩,门上有对联“忠厚传家久,诗书继世长”的字样,我那时虽没有上学,却已经识字,对这副联印象颇深。我和母亲去的那天,小刀螂像只小狮子狗一样地正趴在门墩上玩,见了我和母亲,噌地蹿进院里,报信儿去了。挂达扁儿正从门道往外走,一身学生装,背着书包很斯文的模样,见了我母亲,鞠躬问好。

  母亲问他在哪儿念书,他回答在北馆小学念六年级,明年就该考中学了。北馆小学是东正教的教会学校,我知道赫家的一位亲戚在那儿当校长,是东城的一所好学校。母亲问他是赫家老几,他说是老二,他的大哥在电车公司当学徒。我说,我知道你叫挂达扁儿,你哥叫蚂蚱,你们家还有小刀螂和拉拉蛄。

  挂达扁儿笑笑说,那都是小名,是我爸随便叫的。我也知道你,你是叶家的小格格,小名叫丫丫。

  我说,丫丫不是你叫的,论辈儿我是你老家儿呢。

  母亲知道我又要犯混了,赶紧制止我,这时赫鸿轩从里头迎出来了,把母亲往堂屋里让。我不进堂屋,我要到厢房去看拉拉蛄,母亲大概也嫌我在跟前碍事,随着我到厢房跟月婆子孙玉娇寒暄了几句,送上了带来的礼,夸赞了拉拉蛄天庭饱满,地阁方圆,有大福之像。孙玉娇对我并不友好,母亲刚出门,门还没有关,她立刻将拢在脸上的笑收了回去,摆出一副冷冰冰的面孔。我扒开小被卧卷要看拉拉蛄,孙玉娇将我的手很重地拍打了一下,轻声吼道,看什么看,看你妈的!

  我说,我就是要看你妈的。

  孙玉娇扑哧笑了,掀开被子一角让我看里头那个小月窠孩子,被子一股奶腥气,被子下头有圆头圆脸红彤彤一个肉蛋在动,看半天才找着五官,那东西嘴上一圈白皮,鼻梁上一层小泡,细毛贴在脑门上,小老头一样一脸的褶子,脸一拱一拱地要啃被子。我说,你妈的一点儿也不好看,比“大婴孩”烟盒上那个胖小子差远啦!

  孙玉娇说,比你好看!

  我说,再好看也是一只拉拉蛄。

  我很快对拉拉蛄没了兴趣,对孙玉娇那毫不掩饰的敌意也很不高兴。走出厢房,站在赫家的院里朝东北望,隔着院墙能望见北馆的大教堂尖顶和那个怪模怪样的钟楼,一群寒鸦绕着钟楼顶在飞,让人想起死人的灵魂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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